自由是一个态度,一个价值趋向,而不是一种真实状态
(2010-04-25 03: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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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眼睛里有泪水,一定是有什么脏东西掉到我眼睛里了。我觉得我的愤怒可能来自于对个人、对人类所蒙受的羞辱以及人的这种悲惨处境。生存本身就是个悖论吧,我们都在矛盾之中,在分裂之中,在不可解脱的困境中。
试图理解艾未未,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就连接近都很困难。
艾未未的声音低而轻缓,与他彪悍粗犷的外表形成对比。他的眼睛里有悲悯,然而毋宁说是自怜,因为生而为人。
在北京,“草场地”的全名是“朝阳区崔各庄乡草场地”。顾名思义,这里曾经是一片草木葱郁、适合王孙贵族狩猎跑马的地方。然而9年前,当艾未未在这里盖起那幢“仅花一下午完成设计图纸,60天落成”的著名大房子后,这里的宁静便被打破。随着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艺术公司的涌入,这里变成一片最前卫的艺术区。混迹于乡民凌乱破败的住宅中,井水不犯河水,形成一种奇怪的时尚。
今天的草场地,艾未未的大房子似乎已不那么起眼。青砖外墙、砖混结构、硬朗简约的建筑比比皆是,多数比他的更酷更新。3年前,他家门口的土路被修成一条宽阔的公路,直通北京影视基地。每天,数不清的名车在这条公路上呼啸来去,不绝于耳。5米开外的铁轨还在使用,火车隆隆而过。如果正在谈话,艾未未会非常客气地说,等火车过去再说好吗?然后,他沉默,目光变得游离。他显然不讨厌火车的噪音,甚至侧耳倾听。这一刻,他的内心仿佛很安详。
2000年,艾未未注册了北京发课(Fake)文化有限公司。于是,他那不大的门牌上刻有很小的单词“Fake”。有朋友打趣:“你是中国唯一一个出最正宗产品,却叫自己fake(假)的公司。”
他喜欢这样的反讽,更习惯于颠覆。推开绿色铁门,立刻便看到青砖院墙上的4个英文字母:F——U——C——K。很大,不锈钢质地,冷着面孔。有人说,这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其实,他没有什么野心,有的只是愤怒。
在“名门之后”中,艾未未算是非常成功地摆脱“名门”头衔的“后人”了。相比“艾青之子”而言,“艺术家艾未未”显然更具国际地位及研究价值。而他本人也绝少利用父亲煽情,理由是“不是同时代的人”。
然而,父亲的影响却是一生的。比如“名利是最无耻的”,比如“要做一个自由的人”。还有,为了逃避父亲为他安排的“下乡锻炼”,他背着画板四处游荡,竟然误打误撞进入艺术这一行,竟然还混出了名堂。
所以他说:“艺术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这个观点,他一直坚持至今。
他始终在扮演一个“逆子”形象。孤僻、迷茫、退学、出国、浪荡、“脑子有病”,或者“放任自己,像一粒自由的灰尘四处飘荡”。然而,他却成了画家、前卫艺术家、实验艺术家、著名建筑师、鸟巢的中国顾问……不久前,英国《艺术观察》公布了“2008全球当代艺术最具影响力100人”,艾未未排名第47名,名列华人艺术家之首。然而,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应该排在第一名。”
他始终愤怒,始终蔑视权威,挑战传统。大学时,他一把摔碎学校的石膏像。在纽约,他脱光衣服站在帝国大厦前留影。在天安门前,他让一名女子旁若无人地掀开裙子(当然,这名女子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他与张艺谋是同窗,却对张艺谋大加批评。他批评北京奥运,从福娃、祥云火炬到开幕式闭幕式,从奥运宣传到北京奥组委。他拒绝与鸟巢合影,尽管是鸟巢的中国顾问。作为“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他说:“我什么家也不是……”
事实上,艾未未的愤怒令人多少有些不解:他对艺术漫不经心,艺术却回馈他名利;他瞧不起时尚,却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成为时尚的引领者;他蔑视权威与主流,却始终没被主流社会抛弃,甚至成为另一种权威;他毫不留情地抨击社会时政,却在这片土地上收获了最大的声望。 不能不相信,有时候,愤怒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是生命基因的一次奇妙组合。什么时候才能不愤怒,什么时候才能心平气和?或许直到生命的终点。所以,艾未未幽幽地说:“蹭吧,慢慢蹭完这一生。”
不管多么跌宕起伏,多么浓墨重彩,总有一天会疲惫,会厌倦。更何况,他已经进入知天命的年纪,大胡子变得花白,线条冷酷的面孔泛起越来越多的温情,只是不自觉。数年前,满世界游历后的他又回了一趟新疆,看了看幼年全家下放时住过的“地窝子”。然而曾经的“家”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坑,童年的玩伴也都衰老木讷,“看着内心充满苍凉。”
(3.14注:顺便征集:苍凉,怎么译成英文?)
半真半假的,艾未未说起自己的墓志铭:“一个经典的人格分裂者。”或许,这话也是反讽;或许,分裂才是生命的真相,他只是比我们更有勇气面对那残酷与暴力。对于生活,他的要求始终很低。他没有车,直到现在也不会开车,出门总是打车或蹭机场大巴。他没有电视,当然也不看电视,习惯早起,每天很早就已经坐在工作室里开始工作。尽管他说这只是一种被动的积极。
秋天,总是他院子最美的季节。满满一院子的阳光,天空湛蓝,树叶金黄,熟透的柿子像红灯笼般挂在高高的枝头,园子里的野草也很蓬勃,翠竹繁茂,间或有十几只大猫倏忽穿梭,悄无声息,眼神诡异。此时此刻,院墙上那竹林掩映中的“FUCK”,却像一个温情的玩笑。
工作累了,他信手拖过一把椅子,靠墙而坐,像一个老农般晒着太阳。把脸晒得通红,把心温得暖暖。偶有火车轰隆来去,明白了流光正这样淡淡而过。原来,这样也挺好。
《读者》(原创版):你表达了诸多对北京奥运会的不满。不担心引起不满吗?
艾未未:我认为一个民主社会应该允许并鼓励个人发表观点,我的观点只是十三亿分之一的观点,我不认为有那么大的影响。但一个社会如果令个人失去观点的话,那一定是不健康的社会。
《读者》(原创版):黄金周数据显示,鸟巢接待的游客甚至超过了故宫。作为鸟巢设计总顾问的你,看到这种人山人海的盛况,什么感觉?
艾未未:没什么感觉,这个城市本身就应该进步。我感觉只是离进步还太远了,早就应该有什么“猪巢”、“狗巢”、“猫巢”出现了。而且鸟巢之后应该有更好的建筑出现,这才是人类发展的共同目标和价值观。
《读者》(原创版):据说,你拒绝与鸟巢合影。确有此事吗?
艾未未:有啊。很多国外媒体希望我和鸟巢拍张照片,我说我没这个兴趣。我干吗要跑那么远去拍张照片,多没意思啊。
《读者》(原创版):不是对鸟巢有意见吧?
艾未未:当然不,鸟巢是我们的产品,我们为之骄傲。
《读者》(原创版):说了很多真话,需要担很大风险吧?
艾未未:不说真话也要担很大风险。那些喝了毒奶粉的婴儿,他们得罪谁了?他们还不会说话时,肾已经结石了,是不是?
由于别人不说真话,你也会担风险。那些孩子们就是因为我们长期不说真话而付出了代价,所以谁也别想逃脱这个责任。
《读者》(原创版):最近你入选了“全球当代艺术最具影响力100人”,位列第47名,是华人艺术家之首。但你却说,自己应该排名第一。不担心被人批“狂” 吗?
艾未未:我觉得评审中,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应该是第一名。这有什么狂的?我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艾未未,我狂也是为人狂了一把。(笑)
《读者》(原创版):你曾经说,艺术家可以什么也不做。然而你却什么都做了:画画、摄影、建筑、策展、导演,甚至积极写博客。
艾未未:艺术家其实是对社会的一个逃避。我所做的这些通通只算一件事:活着。既然活着,你怎么证明自己活着,如何尊重自己的兴趣?我觉得没必要回避什么,你必须面对,会看到不合理的事情,会形成自己的看法,会试图做一些改变。你会有很多失望,很多争取,然后是更大的失望。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读者》(原创版):在当代艺术如此繁荣的情况下,你还认为做艺术家是对社会的一种逃避吗?
艾未未:当代艺术并不繁荣,我们今天看到的当代艺术只是一种很表面的准艺术现象而已。当代艺术的真正繁荣应该直接参与到今天社会的改革中,对社会的美学、伦理学产生影响。中国的当代艺术显然只是时尚的一部分,并没有在这方面付出努力,或者产生真正的效果。
《读者》(原创版):但是它却成为继股票、地产之后的第三大投资。
艾未未:那跟繁荣没关系吧,只能说明它会成为股票、地产之后的第三大泡沫。
《读者》(原创版):我们很好奇,你涉猎这么多,最终到底想做什么?
艾未未:我最终想做的是把时间给耗过去。因为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总要走路吧,有的通过这种方式,有的通过那种方式。就慢慢蹭着吧,慢慢蹭完这一生。
《读者》(原创版):你说过,中国设计比中国足球还差。
艾未未:对。中国设计比中国足球还差,中国教育比中国足球要差更多。我觉得很多东西只要一沾到体系体制,就漏洞百出,陈腐并且衰败。
《读者》(原创版):那么在中国,我们有没有大师?
艾未未:所谓大师必须是改变了人类美学标准的人,必然是重新开拓了我们视野的人。中国有这样的人吗? 《读者》(原创版):此时此刻,你感觉这里很贫瘠? 艾未未:这是非常贫瘠的一块土地。
《读者》(原创版):有人调侃说你的运气是从这幢大房子开始的。是吗?
艾未未:确实如此。1999年我盖了这幢房子,那时我已经回国6 年了,无所事事。当然我也做了几本当代艺术的地下刊物,做了中国艺术文件仓库,但基本上没太多事情做。就是盖了这幢房子之后,开始做了建筑,接下来就是做各种事情了。
《读者》(原创版):你已经在这幢大房子里住了将近十年,而今感觉如何?
艾未未:很好啊,很奢侈啊。这里有很多阳光,有十多只猫与我分享空间阳光,还有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朋友们。
《读者》(原创版):这块地的租期是20年,现在还有11年就到期了,到期怎么办?
艾未未:我自己都会到期的,说不定我比它先到期。
《读者》(原创版):哦,不要这么悲观。
艾未未:这不是悲观,而是客观。我没有未来的,我只有今天。
《读者》(原创版):通过建造这个大房子,你认为建筑是很简单的事?
艾未未:对。建完之后,他们都说这是很好的建筑,因为日本、德国的专业杂志上都首先刊登了这个建筑,作为他们刊登的中国最早的工作室。所以我说,啊,原来建筑这么简单。后来我发现我应该是天生的建筑师,因为小时候在新疆时我搭过炉灶,修过火墙。然后,书架、床都是自己做的,或许我天生就该干这个事。
《读者》(原创版):这个观点有可能令很多建筑学院的教授学生们感到悲哀。
艾未未:因为那些教授天生就是蠢人,后来更是误人子弟,而他们教出的学生就更蠢。所以我觉得,学校就是蠢人的去处。
《读者》(原创版):你认为什么事情是很难的?
艾未未:有些事太难了。比如说,中国的文化。我觉得中国文化就好比一群人生活在一幢很旧的房子里,形成一种很深的习惯和做事方式。而你明明知道这个习惯与做事方式已经使这群人的生活处境非常悲哀,但如果想改变它,却太难了。因为人的习惯与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读者》(原创版):选择这么偏的地方住,是否不太喜欢城市?
艾未未:那倒不是,当时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待。相反我热爱城市,我是在新疆戈壁滩上长大的,深知所谓“田园生活”的困难。城市对我来说就是热情、力量、效率,一切我喜欢的东西都和城市有关。
但是,我所说的城市不指北京,北京算不上一个城市。北京只是一个离人性最远的地方,是最糟糕的地方。
《读者》(原创版):为什么?你对城市的审美是怎样的?
艾未未:城市首先必须有更强的效率、更高的自由度,满足我们的各种欲望和可能,这才是城市形成的理由。一个健康的城市是人人都可以从中获得共享与支持,显然,北京并不具有这些特征。而一个强行规划的城市,是非人性的、不适合人类居住的。
《读者》(原创版):你如何看待城市里中产阶级的生活?
艾未未:中产阶级是最悲惨的阶级,他们为社会付出最大的代价,但在精神上却提供最弱的可能。尤其在中国,由于不具备社会的支持,中产阶级只能在财富上处于相对稳定的局面,但作为阶级的独立思考并没有形成。
《读者》(原创版):有没有想过,你从当年艾青的“逆子”到今天的艾未未,是什么因素起了关键作用? 艾未未:可能是和基因的某一次错误组合有关,但这并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我对我自己确实没有兴趣,我认为很难再找到一个比我更平庸的人了。我可以非常诚实地告诉你,我确实是一个极度无聊的人。
《读者》(原创版):不对吧,你这么早就起来工作。
艾未未:那是因为我睡不着了。
《读者》(原创版):起码这是一种很积极的状态。
艾未未:那是一种被动的积极。
《读者》(原创版):为什么有那么多愤怒?你的父亲写过“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句诗能够形容你的心情吗?
艾未未:我和他不是一代人,想的问题会截然不同。如果我眼睛里有泪水,一定是有什么脏东西掉到我眼睛里了。我觉得我的愤怒可能来自于对个人、对人类所蒙受的羞辱以及人的这种悲惨处境。生存本身就是个悖论吧,我们都在矛盾之中,在分裂之中,在不可解脱的困境中。
《读者》(原创版):悲悯吗?
艾未未:不,是自怜。因为我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读者》(原创版):你的父亲曾经告诉你,要做一个自由的人。现在,你做到了吗?
艾未未:没有人能达到自由。自由是一个态度,一个价值趋向,而不是一种真实状态。我可能一直在朝自由靠近,而最终的自由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