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逍遥派
武斗还在继续,但很多大、中学校的学生已从最初的积极投入,到勉强参与,到观望,到干脆不闻不问了。这些人就被称为逍遥派。七姨、小姨很快成了逍遥派,小舅最后也成了逍遥派。
在武斗最激烈的时候,由于大院里经常有冷枪,家里的窗户都用棉被钉上。(棉被软,远处来的子弹一般穿不透。)
既没有学上,又不能出门,七姨、小姨也像我一样无所事事。这时,小姨从图书馆抢来的那些书派上了大用场。 那都是一些外国名著,地地道道的大毒草,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莎士比亚戏曲集等。 我虽然年龄小,但由于无事可干,也和他们一起半懂不懂地看。看着看着,小资味儿就出来了,互相叫‘亲爱的’,想象着安娜的黑裙子是什么样式的。探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到底要说明什么,或者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悲剧而流泪。其实,别说我了,就是七姨和小姨,在那个年龄和阅历下又能读懂多少这些巨著呢?但是早晨不用起来上学,不用担心功课和考试,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倚着枕头读小说,这本身就够小资的了。
但是,精神上‘小资’了,物质上呢。无论每天躺在床上看多少巨著,饭也还是要吃的。当然,做饭是姥姥的事,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姥姥拿什么去做呢?
在我的印象中,饿肚子是没有的。即使在最恶劣的情况下,粮食供应始终正常。(有些人家粮票不够用,该当别论。)关键是菜。那时,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冰箱,没有人家有钱去储存什么食品,只有每天去我们称为‘小卖店’或‘合作社’的地方去买菜。在院儿里冷枪横飞的时候,姥姥只好做‘无菜之炊’了。等情形稍好一点时,买菜这一艰巨的任务便落在(或者说,一大半儿落在)我的头上。
今天,物质丰富,买卖自由,人们大概无法想象那时的生活状况。人们认为买东西时钱是最重要的。在那个时候,钱也重要,但如果没有东西可卖,钱又能干什么呢? 自解放以来,准确地说,自合作化以来,自由买卖是不允许的。人们只能上国营商店去买东西。所以,我们大院里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的吃的、用的基本上就靠我前面所说的那个小卖店了。
但小卖店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那时是计划经济,一切都是从国家计划中来。以火柴为例,火柴厂不允许自己购买生产原料,也不能自己确定生产量,而是由他们的主管部门(假设是轻工业局)批计划给他们,林业局的木柴,化工部的火药通过计划转至轻工业局,再由他们转至火柴厂。待火柴生产出来之后,轻工业局再根据计划转给商业局,由商业局批计划给商店。可见,从火柴生产,到用户使用,这中间盘根错节地涉及了多层次、多部门的计划。但在那混乱的年代,政府部门基本瘫痪,很多工厂也停工,物资短缺是自然的了。
说起来,我们还是很幸运的。虽然农民伯伯也参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但似乎并没有完全响应‘停产闹革命’的号召,如果是那样,全国的妈妈、姥姥、奶奶之炊,都是无米无菜的了。
但是菜已不能像原来那样‘买’到了,而是要‘排’、要‘挤’、要‘抢’、要‘打’。 每天早晨,姥姥给我一毛或两毛钱,让我上小卖店去排队。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家家都这样打发孩子去买菜,每天,我和几个邻居的小孩结帮搭伙地去。 商店的菜床子上自然是空空如也,买菜的人却排到大街上了。人们一边等着,一边叫着,喊着,挤着。也许是9点,也许是10点,也许是11点,望眼欲穿的送菜马车或卡车来了。还没等卸完车,这边的队伍已经骚动起来。没有人去打听这是一车萝卜,白菜,还是辣椒,因为你没有选择。待售货员开始卖菜时,队伍已挤得不成样子了,加塞儿的加塞儿,不排队的不排队,特别是看到菜堆儿越来越小时,那些五大三粗的半大孩子往往一哄而上,把老人和孩子挤得东倒西歪。有时明明我已经排到柜台前,拼命地举着来篮子喊:“我要一毛钱西红柿,给我称一毛钱的。” 结果,还没等售货员在众多的身躯中理会我的这支细小的胳膊,便被后面的人流挤离了柜台,扣子也挤掉了,小辫儿也散了,鞋子上被踩得全是泥。最重要的是,菜已经卖没了,这一天,家里的人就嚼咸菜疙瘩吧。
这种情景一直持续到运动后期,且越来越严重。而后来的‘票、证’的广泛使用简直是一个创举:这样既防止了混乱,又体现了平均分配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