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风云让我看到了什么？

（二）艾伦∙ 杰斯特罗

艾伦 ∙ 杰斯特罗是个波兰裔的美国犹太人作家，出了一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而名声大噪。1939年期间他正住在意大利的锡耶纳，在那里他有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房子，安静舒适，视野辽阔，而且还有他多年收藏的大量的图书。他的侄女娜塔莉硕士毕业后到这帮他做一点研究工作。也是在这里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拜伦 ∙ 亨利。

三九年是个时局动荡不安的年份。虽然意大利没有像德国那样排挤犹太人，但德国人在那时已经吞并了奥地利，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正虎视眈眈的盯着波兰，欧洲局势已经非常险恶。娜塔莉当时的男朋友，莱斯利 ∙ 斯洛，一位在波兰美国使馆工作的年轻外交官，竭力劝告娜塔莉和她的叔叔尽快离开意大利回美国。但是娜塔莉总觉得他是胆小，是小题大做。而她的叔叔艾伦更是留恋锡耶纳的住所和他倾注了心血的藏书，况且他年纪大了，不想动。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德国人对犹太人的政策，在当时德国犹太人已经是大量外逃。但他们并没有太害怕，一是因为他们毕竟拿的是美国护照，美国当时还是中立国，二是因为艾伦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皈依天主教。他以为这两样东西或多或少会有保护作用，也会有助于让他们继续留在意大利。（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判断失误。教训：一旦发生动乱战乱，赶快随撤侨大军回国，如果你住在国外。提问：如果你的国家和你居住的国家宣了战。打起来了，而你又是拿着居住国的护照，怎么办？）

但是麻烦还是来了。娜塔莉感觉到纳粹盖世太保的人已经盯上了她，意大利政府的人也开始频频到访，检检这个查查那个。这时波兰已经沦陷，挪威也被占领，法国危在旦夕，最麻烦的是他们的签证已经快到期，继续延长签证都可能成为问题。在朋友的劝说下，他们终于决定出走了，登上了一艘土耳其的船，历经叙利亚到巴勒斯坦。娜塔莉说她没有巴勒斯坦情结，那里并不是她想去的地方，但把它作为一个周转地也无妨。就在船快要开的时候，一辆德国人的车停在了码头。一位德国官员要求见杰斯特罗教授。

可见德国盖世太保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不得已只能下船接应。来者原来是艾伦带的最后一位博士生，贝克，德国人，现任德国驻意大利的外交官。贝克自然先是一番问候叙旧表示敬意，然后就提出请他吃饭，“好好谈谈”。面对自己的学生，艾伦丝毫没有戒备心，欣然前往。在贝克一番花言巧语的情势分析，以及来自他学生表达的德国方面的承诺，让艾伦相信了他们留在意大利是安全的建议。他本来就不喜欢这艘土耳其破船，和这种无序的颠沛流离，一下子就决定留下了。艾伦的轻信和天真以及他对形势认识不清使他第二次做出判断失误。虽然娜塔莉的朋友竭力劝阻，提醒他德国人不可信，甚至请求他们不要下船，但是都没有用。艾伦和娜塔莉不知道他们已经错过了两次机会，上帝不会再给他们第三次了。（教训：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被出卖被利用是很正常的事。千万不能轻信，但是你一旦信了，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艾伦∙ 杰斯特罗教授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不懂政治却敢于大胆批评政府。尤其几杯酒下肚，在他的学生贝克的“引导”下，夸夸其谈起来。他说德国的扩张也有其历史原因，他说美国政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这次战争其实就是一次世界霸权的再次分配等等等等，他说的贝克眉开眼笑，说得娜塔莉心惊肉跳。果然，贝克终于露出了狼尾巴。几天以后他再次到访，先是赞美艾伦思想有深度，认识极有水平，然后提出你把这些都写下来吧，给我们做一次广播演讲……。艾伦一听愤怒了，我这只是和你私下说说，何况我还喝了点酒，我怎么能公开地骂我的国家，不，绝对不能！艾伦断然拒绝，但是他不知道这其实也是断了他自己的后路。娜塔莉现在学得比较聪明了，她为了稳住贝克，让他们有一点时间想对策，她向贝克承诺一定会说服叔叔写出广播稿。

她当然知道叔叔不会写，但他们为了拖延时间还是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合作。就这样他们叔侄俩还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走上了逃亡的路。

（教训：言论自由在任何时候任何国家都是有限度的，知道什么时候，跟谁，该说什么话永远都是一门学问。）

路越走越窄，到了1941年，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美国向德国宣战，美国从中立国一下子变成了敌对国，滞留在欧洲的美国人便成了人质。在漫长的外交斡旋谈判中，若杰斯托罗叔侄俩不是犹太人，若他们没有被德国盖世太保盯上，也许他们终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总之，他们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盖世太保的魔爪，但是也许因为杰斯托罗教授的名气还有利用价值，他们被送进了一个用来对外宣传用的，所谓犹太人的天堂的犹太村。

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把个人物品全部交出，钱，首饰，手表戒指一切随身物品，稍有保留就是死罪，立刻处死。然后男女分开各住进有双层床的大通间，孩子也被强迫和父母分开。他们有咖啡馆但没有食品卖，有商店但没有货物，所有人都被强迫劳动，每天都会有人因病，因饥饿而死去……。是的，必须承认，这里是比奥斯威辛集中营好一些，至少他们晚上还可以听听音乐，听听讲解犹太法典。

德国人看好了杰斯托罗教授的地位和名声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让他担任村委会里的所谓文化委员。初来乍到，杰斯托罗教授还以为他至少有不接受的自由，我不当，总还是可以吧。谁知还没等他把婉言谢绝的话说完，纳粹的皮靴就已经把他踹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辈子信仰平等自由人权尊严的学者，此刻只能躺在地板上呻吟。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肮脏的，邪恶的犹太猪，说，你是……，老人说不出来，又是一阵暴打。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立刻浮现出了六六年文化革命初始，我亲眼看到的类似情景：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地上脖子上挂着牌子，红卫兵的脚踩在他的背上，大喊，说，我是牛鬼蛇神！

杰斯托罗教授在五十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犹太教，皈依了天主教。但是从今天起，就从他被迫说自己是肮脏的犹太猪这一天开始，他把自己是天主教的证明销毁，穿上犹太法老的衣服，并且决定到死都不会再脱下。

为了欺骗世界舆论，混淆视听，德国人在这个村子里建球场，修剧院，音乐厅，种上花，让孩子们唱歌，让老人们假装晒太阳听音乐，让女人们假装在货物齐全的商店买东西……。世界红十字会的那些学者来了，他们在德国官员的陪同下到出走到处看，和老人孩子妇女儿童交谈。杰斯托罗教授和娜塔莉当然都是不遗余力地扮演好了他们的角色。他们难道敢不好好演吗？那几位从瑞士来的红十字委员会的官员显然完全被蒙住了，满意之情溢于言表。据说后来在对希特勒战犯的审判时他们居然还去作证。这些昏庸之辈至死都不相信他们看到的都是假的！（我又一次质疑“眼见为实”这一说法的科学性。关键是你有一双识别真假的眼吗？）

转眼就到了四五年，希特勒节节败退，大势所趋，可他还是没有忘记在他死之前把犹太人也杀光。这天堂村当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全村的犹太人都被塞进火车向东驶去，向奥斯威辛驶去。在那里，杰斯托罗教授被送进了毒气室。

据说希特勒是基督徒，据说大多数德国军人都是教徒，不是天主教就是基督教。难道是上帝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难道是他们是在代表上帝制裁犹太人，他们为什么能如此理直气壮，难道他们自己就不怕下地狱吗？面对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我怎能不发出质疑：上帝你在哪？你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还装聋作哑，你真的是爱你的子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