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于悉尼)
早就知道闷在心里的话总是要说出来的,说给别人听,说给自己听。总之,娓娓道来,绵绵不绝,或似唠唠叨叨,一吐为快,之后心里倍觉舒畅。可若做一个谦谦倾听者,耐心接纳,仔细习悟,却未想到竟然能给他人带去无限关爱,抚慰至达,顺悦心境,而后也给自己带来万分快乐。
有机会和一些老人或是孤独的人相识,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都挺喜欢有人坐在身边聊聊天儿。一是他们或总是独自一人,或体弱无法经常外出,无疑感到格外寂寞;二是他们大都是耄耋老人,漫漫岁月如长河,自然就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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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韦德洛克太太见到我们,她都要说起她年轻时经营的那个面包店。
“那是我和我丈夫白手起家干起来的生意。我们那时都年轻,有的是力气,干起活来不知苦不知累。我们凌晨起来开始忙,手脚不停,风风火火一通,忙到晚上才算完。我们烘烤各式各样的面包,蛋糕,各色点心。那香味,奶味,甜味,飘散开去,嘿,几条街外都能闻得到。大伙儿都知道那是我们的面包房飘来的香甜味儿,当然大伙儿就都来分享我们那香甜的味道啦。”韦德洛克太太说话的那神气,好像此刻她就沉浸在那浓香浓甜的薄雾中似的。“二十六年前,我丈夫去世了,他一走,我就没心情了,就那样,。。。。” 她挥挥手,头一甩,宛如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当然故事也就不再讲下去了,像断了弦的琴,嘎然而止。
阿普太太的故事就没有像韦德洛克太太这么甜蜜,充满自豪感了。她的故事忧忧的带点儿伤感。她的故事是从自己的儿子开始的。
“我只有一个儿子,他有两个儿子,就是我的孙子。”
“噢,那你的两个孙子肯定十分逗人喜爱啦!”
“哎,谈不上逗人喜爱喽,他们都长大了,一个很快就要结婚了。”
“那不更好吗?您马上就要抱重孙子啦!”说完我们两人都笑起来。
“嗯,我希望是这样。”她接着转了话题。
“丈夫几个月前离开了我,儿子虽然住得离我不远,我却难得见他一面,为什么?他忙啊!更甭说他能照顾我了。我现在真是觉得孤独哇。”
“那媳妇呢?”一提媳妇,阿普太太的眼圈儿红了,泪水渐渐盈满。我当然知趣,不想再问了,普天下的家庭问题都差不多,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一样,不会有什么新鲜内容的。然而,阿普太太还是说了下去。
“我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媳妇嘛,再好也比不了女儿呀,唉,不一样呀。”
我说,是呀,女儿当然最理想,我们中国农村有句俗话:女儿像妈妈的贴身小棉袄。
可我不知该怎样翻译这个“小棉袄”给阿普太太,她才能明白,我只好胡说八道,希望她能听得懂。我说就像。。。那个。。。“underwear”。阿普太太如坠五里雾中,茫然望着我,眼睛里的问号似乎在说:女儿为什么是“panty”(裤衩)。我连忙解释:underwear紧贴着肉,没有距离,是不是?离您最近,对吧?阿普太太好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并且特别赞成中国的这个“小棉袄”的说法。所以说,语言的障碍由文化理解的桥梁而沟通了。
后来我给朋友们说起这件事儿,他们都乐得差点儿喘不上来气儿:你怎么竟然让人家把小棉袄和小裤衩联想在一起呢!
退休警察乔治单身汉一条,六十多岁了,他最醉心于他的童年时代。他对小时候在乡间的趣事依然记忆犹新。最妙的是,他说他能听得懂鸟的语言,能和小鸟对话。他们家的小花园里有树有花,那当然就经常有小鸟来光顾,啁啁啾啾,唧唧喳喳,整日唱个不停。乔治怕我不信,立即打开窗子和外边的一只羽毛略带棕色的黄鹂鸟聊起来。小鸟翘着尾巴,昂着头,脆脆地叫了几声,乔治接着向它吹了几声口哨。这话儿就算对上了。他们一来一往,一唱一和,似乎谈得十分投机。乔治对我说,小鸟问他,为什么总在房间里躺着,不出来玩儿玩儿。他对小鸟说:我生病了,现在我躺在医院里,我在住院治疗。等我好了,就出去晒太阳,闻闻新鲜空气,当然还要和你再多聊聊。我赶紧问乔治,那你跟小鸟说什么了?乔治说,我问它的那些朋友呢?小鸟说都在这附近的树梢儿上。
乔治的情趣令他没有一点儿孤独感。他说,我干么要寂寞,我天天和小鸟聊天,他们的秘密都告诉了我。等我病好了,我还要到树林里去问候它们呢。天真稚趣的乔治应该永远不会老。有小鸟陪着他,唧唧喳喳的,他才永远年轻呢!
其实在这些倾听中,我是真正的听众,很少插话。正是我的静心收纳,使讲者讲兴盎然,一泻千里,无比惬意。
汤普森太太住在悉尼的富人区,她们家的凉台正对着一个美丽的港湾,湾里船帆点点,湾畔花红树绿,远山近水,美不胜收。我就是边赏景边听她的故事的。不过,我有点儿怀疑她的故事里是不是有吹牛的成分。她丈夫早已去世。她说他们在新南威尔士州乡下拥有一个上百匹马的马场,那些马都是上好的赛马。她雇佣了35名爱尔兰小伙子帮她训练马。你听明白了,这些小伙子只是训马师,只管训练马匹。马场的管理还有许多其他的人日日在忙碌。汤普森太太连路都走不稳,当然不能亲临照应。她告诉我,他们在那儿有个大庄园,小伙子们都住在那里。我拼命的想象,这么多人住的庄园该有多大呀!她邀请我什么时候去她的马场看看。我倒是真想去看看,可惜老太太只说不见行动,因此未能成行。
汤普森太太的故事不仅仅是马、庄园,她还乐意告诉我一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她最喜欢讲的是英国餐桌礼节,刀叉应该怎样摆,应该怎样用,用餐的程序怎样才是正确的。她跟我聊的时候,常常纠正我的错误,比如我喝茶,喝咖啡时的动作。又比如我吃完饭后,喜欢用一口汤或水漱漱,然后咽下。她说这可不成,这一点儿都不雅,不象受过教育的人做的。我赶紧告诉她,我可是读过好多好多年书的,不是没受过教育的人。另外,每当她讲到我有疑问的时候,她不是先解答我的问题,而是先纠正我的中国式英文的发音。我说,您还是讲您的故事,我的中国式英语恐怕是一时半会的改不了,以后咱们慢慢来,行吧。
我挺喜欢汤普森太太的“教诲”,尽管她喜欢吹点儿小牛,但她像孩子般的纯真,让你觉得你面对的仿佛就是个孩子。
一位匈牙利老妇人只因为我坐在那儿,静静地听了她的故事,对我感激万分。当她讲完她的故事后,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床边的小柜,拉开抽屉,慢慢拿出一个式样雅致的小方瓶。我知道那是法国香水,很名贵的。然后她用她那抖颤不止的手递过来,“亲爱的,请你收下这小小的礼物。”“不,我不能,谢谢您,您比我可能更需要它。”我立即拒绝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好像就那么本能的,什么都没想,就一下说出了“不”字,或许是条件反射,我从来不用香水的,由不得自己地说了声“不”。等我再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盈满泪水。
这几年住在悉尼,数不清的人给我讲过数不清的故事。尤其是那些老人,只要你一走进他们的世界,他们就会滔滔不绝,他们漫长的一生,宛如一条长河,湍流不息,起起伏伏。生命不息,长流不息;生命找到了归宿,那故事依然源源不绝于耳。他们只需要有人倾听这些故事,倾听给他们带来欢乐,也给我们带来欢乐。然而,倾听给他们带去的关爱却令他们欢心愉悦,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