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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第二个有能量的女人——史料背后的赛金花

(2007-09-18 17:35:50) 下一个
晚清第二个有能量的女人——史料背后的赛金花

  商鸿逵教授学术二三事
  商传
   商鸿逵(1907-1983),字子上,河北清苑县人。原北京大学教授。少年时在保定崇真中学读书。1924年,考入中法大学文科,1929年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为研究生。初从刘半农(复)教授攻语言文学。1934年半农教授去世后,改从孟心史(森)教授研治清史。1937年后,在中法大学任教,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1950年起转至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主要著作有《赛金花本事》、《明清史论著合集》等。
   去年11月10日是我父亲商鸿逵教授去世十周年纪念日。他生前自称教书匠,从20多岁毕业于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后,一直在大学教书,直到去世,前后算来有四五十年。今天回忆一个老知识分子学术生活往事片断,从中略见中国知识分子生活之一斑,或多或少也许还能给人一点教益。
   一、关于《赛金花本事》
   1934年10月,父亲以刘半农初纂、商鸿逵纂就的名义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赛金花本事》,这一年他仅26岁。
   这本书曾使父亲名噪文坛,但同时也成为他弃文就史的开端。关于这本书的成书始末,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发表于《燕都》杂志1992年第5期上,于此略作简述及一点补充。
   这本书的撰写首议出自刘半农先生,半农先生是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导师,父亲是他的研究生。大约1932年前后,当时北平《实报》记者发现了晚年困居于前门外居仁里的清末名妓赛金花,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兴趣。起初是中法大学陈伯平教授拟为之作一法文本传,半农先生得知后,提出先写个中文本传,半农先生与家父二人便通过古琴专家郑颖孙介绍,结识了赛金花,每周请她到郑家谈两个半天,准备谈完之后再收集些资料,然后动手撰写。不想谈话未完,半农先生赴西北考察方言,染病医治无效,不久去世,撰书之事便只能由父亲一人来完成。
   当时研究院中有的导师反对给妓女写传,认为有失学者尊严,父亲为此找到胡适之先生,适之先生指示说:“可以将赛金花的谈话照实写出,不许夸张渲染,留下一个谈话记录就是了。”这与半农先生当初倡议写传的宗旨是一致的,半农先生曾说:“这个人(指赛金花)在晚清史上同叶赫那拉可谓一朝一野相对立了。”也就是将她作为历史人物来写,而不是作为文学人物来写。但是正因为有适之先生的指示,这本书结果没有写成《赛金花传》,而写成了《赛金花本事》。
   这本书虽以赛金花本人自述为主体,但也引据了一些史料,对赛的口述之事有所指正,从而使这本书成为研究晚清历史的一本颇有价值的史料。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亲因这本书在报纸上被点了名,成为批判和专政的对象。但是他并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这是一本有一定价值的史书,至于书中所述有疑问之处,虽已过去数十年,他仍不忘去力图考订明白。例如关于“赛瓦公案”,即赛金花与瓦德西之关系,始终为人所注意,且众说不一。他在《赛金花本事》小序中说:“瓦到北京,年已六十八岁,那么,她在欧洲时,瓦已半百之翁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妇,会迷恋上一五十开外的异族老头儿,岂不笑话!伊之能结识瓦,料来,因为妓女身份,且娴德语故也。”这一说法当时即有人不同意。对于在欧洲时是否与瓦德西相识,赛金花本人是否认的,但后来父亲再同她谈及此事,她不经意又露出在德本与瓦有相当熟识。这样一来前后便有了矛盾。当文革结束后,北大历史系丁建弘同志赴德讲学,行前父亲便托他留意一下这方面材料。丁建弘同志后来果然在德发现了瓦德西身边卫兵所记日记,其中便有与赛相交往之事。这一史料的发现,解决了当年之疑问,同时也解决了近年有些人所持赛金花与瓦德西从未相识之说。可惜的是这些情况父亲都未及知道。丁建弘同志拟将此写成文章,以作为一点纪念。
   还有一点要提及的便是这本书完成的同时父亲开始了他治学的转折,因为导师半农先生去世,他改从孟心史先生研治清史,最终成为清史专家。
  
  赛金花说赛金花
   ——选自刘半农 商鸿逵所著的《赛金花本事》
  
  家 世
  
   我本姓赵,生长姑苏,原籍是徽州,家中世业当商。我的父亲就生在徽州,十二岁上,因闹长毛(即太平天国,以其披发,俗皆呼曰长毛),我们徽州很受蹂躏,家人都四散奔逃了,他只身便跑到苏州找我祖父。那时我祖父正在苏州与一叫朱胡子的合伙开铺。后来乱事平定,也没有回本乡,就在苏州落户了。我的母亲苏州人,姓潘,容貌长得很美,性子又温和,亲友们都称她贤慧。生我那年是同治末年,她整整三十岁。这时候,我家住在苏州城内周家巷。我的祖父叫赵多明,人极忠厚,笃信神佛,天天烧香磕头,求着多子多孙。后来果然求得八个儿子,但不幸因闹长毛都流离失散了,以后也迄无音讯,不知死活,剩下的只有我父亲一人。我的祖母是一位很有才干很有经验的人,家务都归她主持,只是脾气太大,约束家人严厉极了。偶犯小过,便遭申斥,家里人没有不怕她的。惟独对于我却特别钟爱,从未打过一下,骂过一句,一切饮食服用,也都很精心细意的给预备。这也是因我小时就很聪慧,会伺候她的缘故。她的身体原来很健康,因我嫁了洪家不久,便要随洪先生赴欧洲,她着实舍不得叫走,却又无法拦阻,心里总是在挂念。到了欧洲,我又不能常给家写信,因此使她渐渐的竟忧虑成了病,以致不起!临危时,还叨叨絮絮地说:盼望见我一面,这样辽远的路程,怎么容易回来呢?我还有一弟弟,中年病殁,已娶妻,无子。“彩云”是我的乳名,姓傅是假冒的。因那时常常出去应酬客,为顾全体面,不好意思露出真姓氏,便想得一个富字,取“富而有财”之意,后来人们都把它写成人旁的傅字了。嫁了洪家,洪先生给取名“梦鸾”。脱离洪家后,又改为“梦兰”。我们赵家在徽州也是大族,人口繁殖。后分二支:一曰千户
   堂,一曰积禧堂。有两个祠堂,修盖得都非常壮丽。〔附言〕或谓伊之姓赵,也是冒出,实乃姓曹,为清代某显宦之后。
  
  
  幼小时代
  
  我小时就很聪敏,什么礼节全懂得,也会款待人。七八岁时,家中有亲友来,总是我先打招呼,装烟倒茶,陪着人家谈话。亲友们因此都很喜欢我,一到我家,便忙着打听我,找我。我祖母本来是个最讲究体面的人,见我如此,便对我更加疼爱,常常听到她在
   人前夸赞她的孙女如何如何的好。我到了十几岁,出落的俊俏非凡。又天性喜欢妆饰,就爱擦胭脂、抹粉、穿好衣裳。一打扮起,人人都说好看。都说:“这小妮子,不知将来要被那个有福的娶了走呢!”渐渐苏州城内没有不知道周家巷有个美丽姑娘的了。有时我在门口闲立,抚台、学台们坐着轿子从我跟前过,都向我凝目注视,常常弄得我很害羞的跑进家去。
   我们徽州有一种食品,叫“状元饭”,是用红苋菜加猪油拌饭。我小时最爱吃这个,有人便说我:“将来必定要嫁个状元。”后来果然嫁了洪先生(名钧,同治戊辰科一甲一名进士),这也是前生注定的姻缘罢!我从小就说苏州话,官话是后来才学会的。我家里人都说徽州话,只有我母亲,因是苏州人,她说苏州话。
  这时候,我家的经济状况已渐渐感觉困难。祖父同朱胡子合伙开的当铺,已因赔累不堪倒闭了。父亲是没有什么能力出去作事的,家里又没有多大积蓄,差不多全靠着借债典卖度日,我祖母整日价愁得什么似的。但为顾全体面,还竭力支撑着门面,不愿意显出困窘的样子,叫人家知道笑话。
  
  匆匆一年的卖笑生涯
  
   我家有一使女,名唤小阿金,是我母亲陪嫁过来的。后来家里的境况越来越穷,就把她打发走了。她出去先跟了别家,后又归一 姓金的,名叫金石泉。金有一妹子叫云仙,当时在苏州很出风头的一个“拉纤”的,交际很广,苏州的阔人差不多她都认得。她久已闻知我的艳名,想着引诱我为娼,从中图利,只苦于无法着手。小阿金一到她家,她有了法子,就授命小阿金托词来我家闲玩,寻机会先把我诱到她家,俟慢慢的熟了再下手。
   这时我才十三岁,虽然聪明,究竟幼稚,又从小便喜欢同小阿金在一块,现在她能常常来家伴我嬉戏,更邀我出去游玩,心里怎不愿意?每次都是瞒了祖母偷偷的走,她若知道了,是不会叫我出去的。
   有一天,是个春季,小阿金把我领到金家。金云仙道:“今天天气清爽,我们一同到外边逛逛,好么!”我是贪玩,那里都愿意去。
  
   我们就出了城,见河里有许多只船,布置的全很讲究,船上人有的在那儿豁拳吃酒,有的唱曲,煞是热闹。一会儿,船上有人向我们打招呼,金云仙就领我上了那船。坐下后,船里的人都和我攀谈斗笑,我觉得这很好玩,也不害羞。在一船上坐了不大功夫,又到一
  船,也是这样说说笑笑,一连串过有十几只船,才同她们回家。心里只知道这是玩,那晓得原来这是她们假词游逛,骗我到花船上去“出条子”。当时每一个清倌条子是给四块银元,这次金云仙借着我,凭空的赚了好几十元钱。
   以后,便连着同她出去过几次,家里人全不知晓。一天,又随她到一处,恰巧有本地官员在座,睹我惊讶,道:“这不是周家巷里的那个姑娘么?”我听着暗笑,心里说:“怎么不是。”
   渐渐外边的人们,有些说闲话的了。家里也已知道,我祖母很难过了些时,还是我母亲竭力的劝解,说:“家里的境况,这几年很是困难,叫彩云出去赚几个钱回来,多少总能有些补助。过一二年再给她物色一个才貌兼全的夫婿,好好的嫁了,也没有什么不对。”
   祖母想了想:家里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我是只作清倌,应酬条子。苏州那时候也没有“花捐”。妓女在家里不招待客,多半都在花船上,或径到客的宅里。
   到了五月里,因有个吴三大人,脾气太倨傲,一日招我侑酒,嫌我对他太不客气了,大闹一顿,摔毁许多器物,把我吓坏了。从那次就没有敢再出去。后来还是洪先生派人来叫我,说了好些谦逊话,才又出去。
  
   这时候,苏州的花船很多,停泊的地方,都在仓桥浜一带,往来于阊门、虎邱之间。这种船都是双开门,四面有玻璃窗,外边周围带栏干。彩绘很精丽,船里面也够宽敞,能摆下两桌筵席。一切的布置讲究极了,挂着很多的华灯,还有用茉莉花插成的花篮,桌椅全是红木花梨嵌大理石的。
   当时最著名的花船,是焦八、张大魁及石姓各船。这些船自己都带几个姑娘,叫作“坐舱姑娘”;又有些船不带姑娘的,叫作“清船”。客人若不愿意要坐舱姑娘,也能随意到外边去叫。花船生意最好的时候,是在六月,这时老爷们都出了场;普通是在进场以前就把船预定妥的。叫“条子”的规矩是:谁叫的条子,姑娘就搬个凳儿坐在谁旁边,船上侍役便过来给姑娘倒上一碗茶,都用盖碗,这是专为给姑娘喝的。姑娘陪客不许吃酒,可以吃水果,嗑瓜子。这时候还没有
   纸烟,雪茄烟倒有,但吸的人很少,普通都是用水烟,也有很多抽鸦片烟的。姑娘们也有些随身应带的东西,如粉盒、槟榔盒,等等。寻常都是银质的,阔一些的还有用金质的或镶宝石的。粉盒是为预备随时傅面用,槟榔盒里装着些槟榔豆蔻等物,客人在饭后,可以随
  便取食。姑娘出门都带着娘姨。条子钱,清倌四元,红倌五元。但实收却是一样,因姑娘临走时必须赏给下人钱,清倌一元,红倌两元,这叫“坐舱钱”。把钱放在茶盘底下,等下人来收拾桌子时,把钱拿起来向船板上一丢, 啷一响,便喊“某小姐赏”,外面就齐声大嚷着“谢谢”,语音颇为
  
   动听。船上全代办酒席,价钱清船比较便宜,连酒饭费在内,一天有二十四五元钱即够;花船(即带姑娘的)就贵多了,每天非百元左右不可,可是它的一切也都比清船阔的多。客人上船,总在下午。开饭须待掌灯以后,如果觉饿,可以随便要些点心来吃。大约十点钟
  船就进城了。这种船都是双桨双橹,驶船人技术很精,能叫船快慢自如,并且还会弄许多样把戏,最好的是“打招”,一篙下去,船就在水中打起盘旋,四周围水如溅珠,真个有趣!
   这时候的姑娘差不多都会唱几段小曲,有的还能唱整出的昆腔。用的乐器,就是笛子和琵琶。琵琶是自己弹,笛子有师傅给吹。我不会唱,因为从小没有下过功夫,临时赶着学些,那就差多了。
  
  曾孟朴与赛金花
  
  商鸿逵
   当光绪末年,曾孟朴先生用“东亚病夫”名义写了一部小说,曰《孽海花》。书中主人公是同治戊辰科状元洪钧的爱妾傅彩云,即赛金花,另外又羼上了些晚清官僚、学者、革命党的情事。算是一部香艳而富“史趣”的书。官僚学者我们暂且不讲,单说这傅彩云,她当过妓女,做过钦差夫人,出过外洋,一女子同外洋,在现在不算啥,可是在四五十年前,那真了不得。庚子年,又因能操德语,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弄得几乎家喻户晓。曾先生的书里写她最卖力:聪明、美丽、技艺才能汇于一身。前年冬,我们因一时兴会访了访她,于是这位“老佳人”的名儿又惹起注意,同时更有人旧话重提,揣疑起曾和赛的关系。去年冬,曾曾有解辩,说:赛嫁洪文卿(洪钧的号)时年十六岁,时予(曾自指)仅十三岁,焉解恋爱为何物?……文卿出使的年份确为丁亥,是年我正十六岁,而赛金花的归文卿,在出使前两年或三年,为光绪甲申或乙酉(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平《晨报》载上海通讯)。
   还说:
   予初识赛于北京。时予任内阁中书,常出入洪宅,故常相见。彼时赛风度甚好,眼睛灵活,纵不说话,而眼中传出像是一种说话的神气,譬如同席吃饭,一桌有十人,赛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极愉快而满意(同上)。我见了这话,引起好奇心,有一天便拿去问赛,初,她吞吐忸怩,不肯直说。后来我说:“曾说,他比你还小三岁。”我才逼出来她的话:
   “他比我还小三岁?他比我要大六七岁呢!记得那时在北京,他常常来我们家里玩,洪先生呼他作‘小朋友’,后来还是为了我,闹点意见,他才不怎么来了。”我听了这话,岁数大小先不谈,“话里带话”,颇有意思,姑记于此,留待将来仔细考证。曾说她嫁洪是十六岁。在洪出使前两年或三年,这虽与她自己说的“我十三岁那年,出去的(指为娼)工夫不多,就认识了洪先生。……这时洪先生是四十九岁。……明年正月十四日,把我娶了过去。我十四岁,洪先生整五十”(《赛金花本事》)的话不符,可也许曾是实话,赛含欺罔。何以呢?当我们访她时,曾问她和瓦德西是否在欧洲就相识,她说并不相识。又问了问她嫁洪及出国
  年龄,遂觉:一个不逾二八的年轻女子,又缠脚,乍到欧洲,决不会闹出像《孽海花》里所说那样风流勾当。却不料,后又同她谈起此事,她不经意的说出,在欧洲原也和瓦有相当熟识。这么一来,曾的话便有些可信了。不过,她的瞒弄岁数或许别有她地位上的“难言之隐”,曾和她的关系并不能因此而判明,盖曾还说了“初识赛于北京,时予任内阁中书”。这时,自不仅不止十三岁,想总有二十多了吧!照曾说,赛今年是六十五岁,看上去可真不像,虽不免亦显老态,然骤望之尚如四十许人。赛的眼睛的确好,最称美处,恐亦在此。前人形容眼睛有“澄鲜”、“湄霞”等词,“一泓秋水照人寒”等句,用之赛氏,都非虚誉。她亦颇以此自负,尝说:“从没有一张像能够把我的眼神传出。”赛的一生底细,我们欲想知道很难,她是决不肯全盘托出的。
  这只好慢慢从旁去找材料。前几天,有位朋友送给我一张赛的旧像,是在济南照的,冬装,戴绒球风帽,披一件镶云绣花斗篷,年纪二十仿佛,画眉涂唇,容态妖冶,由这张像我猜想,她在济南也许还留恋过一个时期。
   至《孽海花》里的赛金花,因多是在欧洲(指二十回书),事实一时不易考证,只那第八回“红丝现出新人错认旧人”里一节:
   雯青(洪钧)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岁了。”雯青脸上呆了半晌,却顺手拉了彩云的手,耳鬓厮磨的端相的不了,正在出神,忽见彩云粉颈中一线红圈,明若胭脂,细若丝缕,不禁诧异道:“你颈上红丝一条是染的么?”彩云笑道:“这是我胎里带出来的,擦也擦不掉,染的哪里有如此显明呢?”雯青听了,垂下头去,颜色惨谈,不知不觉两股热泪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口里念道:
  “当初只道浑闲事,过后思量总可怜!”
   说是洪钧在十五年前曾负一妓,妓愤,自缢死,即赛之前身,故颈上有一条红丝,却是用因果小说的旧套。我曾偷看过赛颈,就连半截红纹也没有,遑论“明若胭脂”。自然,这不过是笑谈笑谈而已,小说那又全能当真的。
  
  
  赛金花参与的一个茶会(张恨水逸文)
  
  
  张恨水
  
   ……马君冒着大风来了……马君笑道,昨天我们许多朋友和赛金花在一个茶会里说话来着……于是向我报告起来,他所说的如下:
  
   前几天我的朋友谢君突然寄给我一封帖子,约我昨天晚上在他家茶会……后来用电话向朋友打听,这个茶会的主要人物却是鼎鼎大名的赛金花……到了晚八点钟,我按着时候来谢先生家里去……这个茶会并不举行什么仪式,正中大桌子上,碟子里放了西式点心,玻璃瓶盛着外国酒,还有景德镇磁碗,盛着纯北平土产牛乳制的酪。屋子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半人都站着。主人不时的引人在桌子边去喝啤酒,可是全堂的宾客对这些都不注意,无数的眼睛都射在离桌子不远,一个穿青色绸袍的老妇身上去,我自然也是一样的。这个穿青衣服的人是谁,不必我来说,便可知道了。我在人丛中对着那女人也打量起来。她说她有五十八岁,不过我们突然看去,还不到这种岁数,不过五十附近而已。她的头发并不剪去,齐齐的盘在顶心,挽了个朝天髻。额头上光光的,虽有点微痕,并不象别的老妇有那样重山叠障的皱纹。在两颊上却微微搽有些胭脂,白色的皮肤倒减少了很多老态。她年轻时候是不是一张鸭蛋
  脸,我无从知道,不过从现在看来,她脸上的轮廓还是那样子。尤其是她说话时,微笑着露出牙来,还整齐洁白。我心里立刻想着,天地间之尤物生成了就是尤物,决不是平常人可比拟的。若是别的女人到了五十八岁,脸上还有抹胭脂的可能吗?我如此想着,对于她更有深切些的注意。她身上穿的那件青缎旗袍,约莫有六七寸的袖口,这不是现在时兴小袖口所做的衣服了。在她见着人,到
  衣袋里去掏名片的时候,露出里衣的一只小襟角来。那衣服长到腿部,而且有蓝色滚边,分明是二三十年前的衣服,她现在还穿以前的衣服,就可以知道她的情况了。在我们这样打量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忸怩,很坦然的站在许多视线之间,不时露出她那不大自然的笑容来。
   主人谢君站在身后,便笑着向我们道:“你们要不要介绍一下 呢?”……说老实话,今天来此,完全是为了赛金花来的,赛金花在当面,岂有不愿和她谈话之理,便点头说好极了。于是谢君拉我一把,把我引到她面前来,说了几句介绍的话,她坦然伸着手和我握了握,然后在衣袋内又拿出名片来给我一张。我知赛金花叫傅彩云,然而这名片上并不姓傅,却是“魏赵灵飞”四个字。她嫁过一个江西籍的众议院议员魏君我是知道的,因为魏君是我父亲的朋友,她们行文明婚礼的时候,我父亲去吃过一杯喜酒,怪不得大家都叫她魏太太,原来她从魏君的姓。然而魏君已经谢世八九年了,她娘家姓赵,今天我才知道。而她叫赵灵飞,我是闻所未闻。她见我拿了一张名片把控着,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她说:“马先生大概不知我姓赵,这一层大概社会上都不明了吧?”我笑着说:“是。”她又道:“我现在家境贫困,我是不大出来交际,社会上许多有名的人,我都短见,很是惭愧。”我说:“虽然不曾见过魏太太,我们早是闻名的了。”她看看我微笑着,似乎笑我年轻,懂得什么呢?又道:“以前我跟洪状元的时候,那果然是才子佳人相配,自己很自负的,享尽人间幸福,而况我们又跑到欧洲去,先吸着文明空气,什么繁华没有经过?唉!不料红颜薄命,回国之后,首先就让洪状元夫人逐我出门,洪状元也就作古了。以后我为了生活问题,又重落风尘,更不料有瓦德西那番相遇。不瞒你说,我要是把钱看在眼里,大概真盖一座金屋也不为难。总是把钱看的不值什么了,风尘里混了四十多年才嫁了魏先生,偏是嫁过去三年,魏先生就去世了。她的女儿不能容我,我只好离开他们独住。唉!这几年的境遇真不好意思对别人说,一主一仆的衣食,我几乎都维持不下来。”她说着这话,向那边一指,这里正站着一个与她年纪仿佛的苏州式娘姨,不
  过面色憔悴多了。她穿了一件蓝布短衣,外罩一件出风的高领皮背心。那背心虽是皮的,可是那衣面是黑黯青色缎子,两处都断了丝头,都麻花了,她一样为许多人注意。她不断和来宾说话,只是没有主人那样态度自在。在手上捧了两个未切开的面包,紧紧抱着,总不肯放下。这是不必细猜的,她一定是要把这面包带回去,当她们主仆一顿餐饭,谁料到这个茶会中心女主角家境如此之穷?我看到那娘姨身上去的时候,已经有两人和赛金花谈话了。娘姨
  正向一位老先生夸耀着说:“当年我们太太十万八万真不放在心上,就是她的珠宝随便拿出一两样来,也值个一万八千的。中国衣服,外国衣服,哪样不齐全?在十年前没有嫁给魏老爷的时候,本来就不算好,用人还多着呢!除我之外还有几个人,车夫呀,厨子呀,她总是爱吃南边菜的,所以特意找两个南方厨子做菜。”她说着忘了神,捧面包的手松了一松,几乎将面包落下来,她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连忙好好夹了起来。
   …… …… ……
   马君把茶会的情形报告了到了这里,总算十分明白了。他接着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笑道:这个茶会你回来以后有什么感想呢?马君道: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有白头。赛金花在三十年前死了就好了。我笑道:不然,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不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吗?
  
   关于赛金花
   齐如山
   几十年以来,国中的文人往往爱谈赛金花的事情,更是常有人来问我。因为大家所传的许多话,都与事实相反,所以我不愿谈,
   也以为值不得一谈。目前《畅流》登出陈定山先生关于赛金花一段
   文字,又有朋友来问我,说他说的对不对。我说说的很对,不过还
   有许多可以证实而兼补充的地方。朋友嘱我写出来,因而写在下边:
   在光绪庚子(一千九百年)辛丑一年多的时间,我和赛金花虽
   然不能说天天见面,但一个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一两次,所以我跟她很熟,她的事情颇知一二。不过未谈此事之前,先把几十年
  来,我和朋友所谈的话,简单的述说几句。陈定山在他闲话里所提
  到的文人,我都认识,也有很多是很熟的朋友,且都说过这些事情。
   况夔笙虽认识不很熟,他是赵叔雍的诗词老师,他听到叔雍说过我知道赛金花情形很清楚,所以一次他把这件事来问我。我看他对
   赛金花之为人非常爱护,所以我只敷衍了几句,未敢多说。冒鹤亭住在北平东厂胡同时,常相过从。一次他亦以此事见问,我同他说
  了几句,他不但不爱听,且脸上大有失望的情形,所以我就再没往
   下说。一次跟樊先生谈天,我偶问到他的《彩云曲》,他赶紧说是游戏笔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窥其意,似不欲人再说,大有后悔之意。我跟刘半农倒畅谈过一次,不过我同他谈的时候,他所著的
   《赛金花》一书,将要脱稿,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未见过。不过当时听人说,他有所著,且将其大概告我。所以我对他作了一次忠告。我问他果有此作否,他说有的,他也把大概情形当面告我。我说我相
  信赛金花没有见过瓦德西(说见后),就是偶尔见过一两次,她也不
   敢跟瓦德西谈国事。第一,她那几句德国话就不够资格,就说她说过,瓦德西有这个权可以答应这些事情么?瓦德西确是各国联军
  (也有德海军陆战队)的总司令。但这种司令是哪一国官级高,那
   一位就担任此职,并非因德国公使被害,而德国权利较大也。所以由天津往北京的时候,总司令是英国人,瓦帅到的很晚,到京约一
  个月之后,德国陆军才到,才换他为总司令。这种司令仍不过是只
  管军事,至于一切国事的交涉,仍由各国公使秉承各本国政府的意
   旨进行,或主持。瓦德西怎能有权答应这种请求呢?在庚子那一
  年,赛金花倒是偶尔在人前表功,她倒是没有说过瓦帅,她总是说
   跪着求过克林德夫人,所以夫人才答应了她。她这话却没对我说
  过,她知道我知道她的底细。我理想她没有见过克林德夫人,我虽
  不能断定,但以理推之,却是如此。因为她庚子年在北平,不过是
  一个老鸨子的身份(说见后),一个公使夫人怎能接见这样一个人
  呢?再说我也常见克林德夫人,总没碰见过她。或者有人说,为什
  么德国武官愿意跟她来往呢?这另作别论。一群少年的军人,他
   们什么也不管,只要是女的他们就欢迎,何况会说几句德国话呢。
   所以同她来往的人都是中尉、少尉,连上尉都很难碰到一个。因为上尉已是一连之长,举动上便需稍微慎重,因为中少尉得算他的部
  下,在路上碰见,有点不好意思的。就说,假如说赛金花可以求克
   林德夫人,试问一个公使夫人有权利答应这种事情么?她丈夫虽
   然被害,她不过可以要求关于自己的赔偿,至于真正国际事情,万非她可以主持。这种种情形,平常国民不知道,尚无不可,若小说
  家、诗家、文人不知道,便有点说不过去。然他们以小说家、诗家的
   立场随便说说,亦或可原,象您这大文学家,又是留学生,若连国际这样极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而且您所著之书,名曰本事,非小说诗词可比,倘也跟着他们随便说,则不但于您名誉
  有关,恐怕于身份也有相当损处。当时他听了我这些话,似乎有动
  于中,他这本书永远没有给我看过,也或者为此。然自此以后,便
   没有再谈过这件事情,听友人说,后来半农对别人也不多谈了。
   在民国十年前后,我和罗瘿公、黄秋岳天天在一处,赵叔雍自
   上海到北平,也日日见面,往往谈起此事来。我想樊山后来不愿提《彩云曲》的原因,也或是因为罗瘿公把我的话告诉过他。但罗瘿
   公是诗人,也总想《彩云曲》是真的。所以我说的话,他虽不能驳回,但他不愿传说,这也是很有趣的事。
   杨君云史,从前不认识,我认识他在七七事变前二年,还是由
  他少奶奶李小姐认识的。一次他亲身给我送来了一卷文字,里面
   有他关于香妃的诗和记载,嘱我编一出香妃剧,因此很读过几次。关于赛金花的事情也谈过,琐碎的事情他虽不知道,但大体上他知道的相当清楚。他致张次溪的函我没见过,此事实发动于次溪。云史虽系诗人不拘小节,但事关赛事,他必不肯扭直作曲。次溪最好标榜,所以他的文字中十有七八有康有为三字。他住在西砖胡同(记不清了,但近街南下洼),左近葬了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当然要借她出风头,所以才找云史。然因日治时代,次溪在苏北郝鹏举手
  下,担任了很重要的财政职员。日本投降之后,我还见过他几次,
  但因有通缉的命令,他从来也就不敢出头露面,所以这个碑,恐怕
  也未能成立。
   现在再把我认识赛金花的经过情形来谈一谈。因为庚子之乱,舍下遭大难。先严恨西太后之无知,于是嘱谕我等,不许再做清朝的官,然亦不许与外国人当翻译。不许做官者,最恨西太后之混;不许当翻译者,是为自己虽学了点洋文,但都是国家公帑栽培的,居然供外国人驱使,不但对不起国家,且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
   然必须要生活呀,不得已遂决做买卖。李文忠到京,所有交涉事件自以英文或法文为主,但彼最高统帅为德人,则自己当然也得有德
   文翻译人员。文忠幕府晦若先生与先君为盟兄弟,特来约余弟兄,虽婉言辞之,但允其不支薪水,绝对帮忙。于是常到贤良寺(文忠住此),有的事情也常替他探听,所以彼时交涉的情形,也稍知道一些。后给他推荐一位程遵尧,字绍唐,乃程长庚之嫡孙,德文比我
   早学四五年,且教过我,又系文忠同乡,彼此相处甚好,于是余家兄弟就不常去了,乃做起买卖来。因为彼时会德文的人太少,许多德国军官都想同我们认识认识,所认识的军官很多,但多是下级的。
   那年前门外,东至东便门,西至西便门,南至珠市口大街,都归德国军队居住。一次我骑着马出前门,大远的看见,由南面来了三个军官,一个中国女人,正不知为何人。走近了,三位军官都很熟,彼此招呼。他们就给我指引,此位是洪夫人,我赶紧回答说知道知道。
   其实我以前并未见过她,且不知她在北京,但我理想着一定是她。她对我却非常显着亲近,并告诉我她的住址在石头胡同,约我去谈谈,而且说了两三次,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她。过了几天恰有一位军
   官跟我打听她的住址,很想去拜会她,所以我就一同去了。房子并不宽绰,也还整齐,跟我说了很多话,大致是请我常去。并且说您
   认识的德国军官多,只管请这里来坐。并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倒茶装烟。我当时看看那种情形,并不象是使唤丫头,以为情形不对,详细一调查,居然是一个妓院性质。她殷殷的请我去有两种意
  义,一种是她的德国话不够,请我帮她忙,一种是完全给她拉买卖。
  后来我又去一次,方知果然是那么回事,于是我就再也没去。凡有
  德国军官求介绍者,永远请家兄竺山同他们去,才知道价钱,喝一
   次茶八元钱,过夜是二十块钱,此外还有点赏费。一次同一位军官到中南海,见紫光阁前,月台上堆满了书籍,山堆大垛,乱七八糟。我问这是怎么回事,适管理此事一军官由阁中出来,说是要用此阁养马,所以把书都扔出来,问我要不要,他可
   以管送,不要钱。我说一来我没有那么多房屋去盛他,二来将来政府回来也许有罪过。他很相信,且领我到阁中看看。一进门便见
   赛金花同两个军官在里面。我同她说了几句话,忽见瓦帅同一军
   官从南边走来,与赛金花在一起之军官,很露出仓惶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来。瓦帅见我是个中国人,问和我同行的军官,我
  是如何人。军官代答,并说我说很好的德国话,我便对之行一敬礼。瓦帅很客气,问我去过德国么,对以没有。他问在哪个学校学
  的德文,当即告彼,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又有一次在瀛台,又遇
   到赛同别的两个军官。我跟赛正说话,又远远的见瓦帅同站岗的
  士兵说话,这两个军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说瓦帅不会进来,后
   瓦帅果然走了。这两次赛金花都没敢见瓦帅,所以测度她没有见
   过瓦帅。就是见过也不过是一二次,时间也一定很暂,至于委身于瓦帅,那是绝对不会有的。再说那样高级的长官,也不敢如此胡
  来。我说这话不是武断,我见过与赛金花在一起的军官都是中少
  尉阶级,连上尉阶级的都没有。因为中尉虽比少尉高一级,但都是
   排长,谁也管不着谁。上尉就是连长,为中少尉之正上司,所以动作不能与中少尉同伙。因此,我想老跟一群下级军官来往的人,不
  会与最高统帅随便起坐。且外国统帅与中国前些年的统帅不同,中国统帅下边的都是他私人,可以随便给他介绍妓女。外国的副官则绝对不是这样情形,当的都是国家的差事,这样的私事他决不敢做。中国人认为瓦帅的属员可以给他介绍拉拢者,大概是看惯了旧日中国的情形,所以才有这样思想。

  关于赛金花
    
   齐如山
  
     几十年以来,国中的文人往往爱谈赛金花的事情,更是常有人来问我。因为大家所传的许多话,都与事实相反,所以我不愿谈,也以为值不得一谈。目前《畅流》登出陈定山先生关于赛金花一段文字,又有朋友来问我,说他说的对不对。我说说的很对,不过还有许多可以证实而兼补充的地方。朋友嘱我写出来,因而写在下边:在光绪庚子(一千九百年)辛丑一年多的时间,我和赛金花虽然不能说天天见面,但一个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一两次,所以我跟她很熟,她的事情颇知一二。不过未谈此事之前,先把几十年来,我和朋友所谈的话,简单的述说几句。陈定山在他闲话里所提到的文人,我都认识,也有很多是很熟的朋友,且都说过这些事情。况夔笙虽认识不很熟,他是赵叔雍的诗词老师,他听到叔雍说过我知道赛金花情形很清楚,所以一次他把这件事来问我。我看他对
     赛金花之为人非常爱护,所以我只敷衍了几句,未敢多说。冒鹤亭住在北平东厂胡同时,常相过从。一次他亦以此事见问,我同他说了几句,他不但不爱听,且脸上大有失望的情形,所以我就再没往下说。一次跟樊先生谈天,我偶问到他的《彩云曲》,他赶紧说是游戏笔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窥其意,似不欲人再说,大有后悔之意。我跟刘半农倒畅谈过一次,不过我同他谈的时候,他所著的《赛金花》一书,将要脱稿,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未见过。不过当时听人说,他有所著,且将其大概告我。所以我对他作了一次忠告。我问他果有此作否,他说有的,他也把大概情形当面告我。我说我相信赛金花没有见过瓦德西(说见后),就是偶尔见过一两次,她也不敢跟瓦德西谈国事。第一,她那几句德国话就不够资格,就说她说过,瓦德西有这个权可以答应这些事情么?瓦德西确是各国联军(也有德海军陆战队)的总司令。但这种司令是哪一国官级高,那一位就担任此职,并非因德国公使被害,而德国权利较大也。所以由天津往北京的时候,总司令是英国人,瓦帅到的很晚,到京约一个月之后,德国陆军才到,才换他为总司令。这种司令仍不过是只管军事,至于一切国事的交涉,仍由各国公使秉承各本国政府的意旨进行,或主持。瓦德西怎能有权答应这种请求呢?在庚子那一年,赛金花倒是偶尔在人前表功,她倒是没有说过瓦帅,她总是说跪着求过克林德夫人,所以夫人才答应了她。她这话却没对我说过,她知道我知道她的底细。我理想她没有见过克林德夫人,我虽不能断定,但以理推之,却是如此。因为她庚子年在北平,不过是一个老鸨子的身份(说见后),一个公使夫人怎能接见这样一个人呢?再说我也常见克林德夫人,总没碰见过她。或者有人说,为什么德国武官愿意跟她来往呢?这另作别论。一群少年的军人,他们什么也不管,只要是女的他们就欢迎,何况会说几句德国话呢。
     所以同她来往的人都是中尉、少尉,连上尉都很难碰到一个。因为上尉已是一连之长,举动上便需稍微慎重,因为中少尉得算他的部下,在路上碰见,有点不好意思的。就说,假如说赛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试问一个公使夫人有权利答应这种事情么?她丈夫虽然被害,她不过可以要求关于自己的赔偿,至于真正国际事情,万非她可以主持。这种种情形,平常国民不知道,尚无不可,若小说家、诗家、文人不知道,便有点说不过去。然他们以小说家、诗家的立场随便说说,亦或可原,象您这大文学家,又是留学生,若连国际这样极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而且您所著之书,名曰本事,非小说诗词可比,倘也跟着他们随便说,则不但于您名誉有关,恐怕于身份也有相当损处。当时他听了我这些话,似乎有动于中,他这本书永远没有给我看过,也或者为此。然自此以后,便没有再谈过这件事情,听友人说,后来半农对别人也不多谈了。
    在民国十年前后,我和罗瘿公、黄秋岳天天在一处,赵叔雍自上海到北平,也日日见面,往往谈起此事来。我想樊山后来不愿提《彩云曲》的原因,也或是因为罗瘿公把我的话告诉过他。但罗瘿公是诗人,也总想《彩云曲》是真的。所以我说的话,他虽不能驳回,但他不愿传说,这也是很有趣的事。
     杨君云史,从前不认识,我认识他在七七事变前二年,还是由他少奶奶李小姐认识的。一次他亲身给我送来了一卷文字,里面有他关于香妃的诗和记载,嘱我编一出香妃剧,因此很读过几次。关于赛金花的事情也谈过,琐碎的事情他虽不知道,但大体上他知道的相当清楚。他致张次溪的函我没见过,此事实发动于次溪。云史虽系诗人不拘小节,但事关赛事,他必不肯扭直作曲。次溪最好标榜,所以他的文字中十有七八有康有为三字。他住在西砖胡同(记不清了,但近街南下洼),左近葬了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当然要借她出风头,所以才找云史。然因日治时代,次溪在苏北郝鹏举手下,担任了很重要的财政职员。日本投降之后,我还见过他几次,但因有通缉的命令,他从来也就不敢出头露面,所以这个碑,恐怕也未能成立。
     现在再把我认识赛金花的经过情形来谈一谈。因为庚子之乱,舍下遭大难。先严恨西太后之无知,于是嘱谕我等,不许再做清朝的官,然亦不许与外国人当翻译。不许做官者,最恨西太后之混;不许当翻译者,是为自己虽学了点洋文,但都是国家公帑栽培的,居然供外国人驱使,不但对不起国家,且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
     然必须要生活呀,不得已遂决做买卖。李文忠到京,所有交涉事件自以英文或法文为主,但彼最高统帅为德人,则自己当然也得有德文翻译人员。文忠幕府晦若先生与先君为盟兄弟,特来约余弟兄,虽婉言辞之,但允其不支薪水,绝对帮忙。于是常到贤良寺(文忠住此),有的事情也常替他探听,所以彼时交涉的情形,也稍知道一些。后给他推荐一位程遵尧,字绍唐,乃程长庚之嫡孙,德文比我早学四五年,且教过我,又系文忠同乡,彼此相处甚好,于是余家兄弟就不常去了,乃做起买卖来。因为彼时会德文的人太少,许多德国军官都想同我们认识认识,所认识的军官很多,但多是下级的。
     那年前门外,东至东便门,西至西便门,南至珠市口大街,都归德国军队居住。一次我骑着马出前门,大远的看见,由南面来了三个军官,一个中国女人,正不知为何人。走近了,三位军官都很熟,彼此招呼。他们就给我指引,此位是洪夫人,我赶紧回答说知道知道。
     其实我以前并未见过她,且不知她在北京,但我理想着一定是她。她对我却非常显着亲近,并告诉我她的住址在石头胡同,约我去谈谈,而且说了两三次,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她。过了几天恰有一位军官跟我打听她的住址,很想去拜会她,所以我就一同去了。房子并不宽绰,也还整齐,跟我说了很多话,大致是请我常去。并且说您
     认识的德国军官多,只管请这里来坐。并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倒茶装烟。我当时看看那种情形,并不象是使唤丫头,以为情形不对,详细一调查,居然是一个妓院性质。她殷殷的请我去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她的德国话不够,请我帮她忙,一种是完全给她拉买卖。
    后来我又去一次,方知果然是那么回事,于是我就再也没去。凡有德国军官求介绍者,永远请家兄竺山同他们去,才知道价钱,喝一次茶八元钱,过夜是二十块钱,此外还有点赏费。一次同一位军官到中南海,见紫光阁前,月台上堆满了书籍,山堆大垛,乱七八糟。我问这是怎么回事,适管理此事一军官由阁中出来,说是要用此阁养马,所以把书都扔出来,问我要不要,他可以管送,不要钱。我说一来我没有那么多房屋去盛他,二来将来政府回来也许有罪过。他很相信,且领我到阁中看看。一进门便见
     赛金花同两个军官在里面。我同她说了几句话,忽见瓦帅同一军
     官从南边走来,与赛金花在一起之军官,很露出仓惶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来。瓦帅见我是个中国人,问和我同行的军官,我是如何人。军官代答,并说我说很好的德国话,我便对之行一敬礼。瓦帅很客气,问我去过德国么,对以没有。他问在哪个学校学的德文,当即告彼,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又有一次在瀛台,又遇到赛同别的两个军官。我跟赛正说话,又远远的见瓦帅同站岗的士兵说话,这两个军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说瓦帅不会进来,后瓦帅果然走了。这两次赛金花都没敢见瓦帅,所以测度她没有见过瓦帅。就是见过也不过是一二次,时间也一定很暂,至于委身于瓦帅,那是绝对不会有的。再说那样高级的长官,也不敢如此胡来。我说这话不是武断,我见过与赛金花在一起的军官都是中少尉阶级,连上尉阶级的都没有。因为中尉虽比少尉高一级,但都是排长,谁也管不着谁。上尉就是连长,为中少尉之正上司,所以动作不能与中少尉同伙。因此,我想老跟一群下级军官来往的人,不会与最高统帅随便起坐。且外国统帅与中国前些年的统帅不同,中国统帅下边的都是他私人,可以随便给他介绍妓女。外国的副官则绝对不是这样情形,当的都是国家的差事,这样的私事他决不敢做。中国人认为瓦帅的属员可以给他介绍拉拢者,大概是看惯了旧日中国的情形,所以才有这样思想。

  刘半农与赛金花
  
  
  
    刘半农早在一九三四年进行学术考察到内蒙等地患上了“回归热”病殁。但在八十年前的那场新文化运动中,刘半农先生堪称是一员骁将。
    赛金花又是何许人也,与刘半农先生有何关系?赛金花是一位名声很响的妓女。传言,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西太后逃亡而去,倒是赛金花直接与联军将军瓦德西接触,使侵略者的淫杀行为有所收敛。从一些文章中见到,在赛金花年老珠黄、穷困潦倒之际,张学良将军曾偕赵四小姐探望过她,如韩复榘、张竟省、徐悲鸿、齐白石、李苦禅等知名人士也都是尽其所能接济过赛金花。一九三六年赛金花病逝,刘半农为赛金花作传,在当时的文坛比较轰动,胡适曾有“大学教授为妓女写传,还史无前例”之句。但作为性情中人的刘半农,只要他想干的事,别人是很难阻挡得住的。他写赛金花,无非是想把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风尘女子的坎坷经历记录下来,但不知为何在《赛金花本事》中没有署刘半农之名。
    最近,偶翻藏书,见到一本日文版的《赛金花》,署名为刘半农著,内中收有赛金花少年、中年时期的照片和速写像,还收有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时的入城场景等,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一幅赛金花的手迹:“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署名“赛金花”,字写得一般,但内容却让我感慨。难得刘半农先生为她作传.
    摘自《青年参考》




  不过从照片的,她的容貌实在.....·#¥%



西装照顺眼点



曾经的“超女”



  赛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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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金花(未详-1936年)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叶,具有传奇色彩的中国女子。曾作为公使夫人出使欧洲四国,也作为妓女而知名上海,还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起到了劝说联军统帅,保护北京市民的作用。赛金花曾经三度嫁作人妇。
  
  赛金花的出生日期有很多说法,主要有1864年、1871年、1872年、1874年几个版本,由于出生日期未定,其生平事迹中的年龄也有不同的说法。
  
  目录
  1 生平
  1.1 早期
  1.2 公使夫人
  1.3 名妓
  1.4 庚子年间
  1.5 第二次婚姻
  1.6 第三次婚姻
  1.7 晚年
  2 对赛金花历史真伪的质疑
  3 关于赛金花的作品
  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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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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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期
  赛金花闺名赵灵飞,乳名赵彩云(一说姓郑),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10月9日生于安徽徽州。后随父亲移居到苏州。 1886年,在苏州河上的花船上为清倌人,改名富彩云。后下海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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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使夫人
  
  赛金花1886年,前科状元洪钧回苏州守孝。与赛金花初见,洪钧为其美色所倾倒。1887年正月十四日,洪钧纳赛金花为三姨太,为其改名为洪梦鸾。
  
  1887年5月,清政府委派洪钧出使德、俄、荷、奥欧洲四国。洪钧的夫人不愿随洪钧前往,命赛金花随洪钧出访,并借诰命服饰给赛金花。因此,赛金花以公使夫人的名义出使四国。
  
  出使期间,在柏林居住数年,到过圣彼得堡、日内瓦等地,周旋于上层社会。 受到过德皇威廉二世和皇后奥古斯塔·维多利亚的接见。在此期间,与后来的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相识。
  
  在柏林居住期间,赛金花与洪钧生一女,取名德官。
  
  三年后,1892年11月30日,洪钧任满回到上海,12月底抵达北京。任兵部左侍郎,仍居于京城邸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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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妓
  光绪十九年(1893年)阴历八月二十三日,洪钧因病去世。赛金花在护送洪钧棺柩南返苏州途中,离开洪家,留在上海。赛金花在二马路鼎丰里旁的彦丰里租了房子,买了两个姑娘,挂牌书寓,改名曹梦兰,花名傅彩云。因状元夫人和公使夫人的的招牌而名扬上海滩,被称为花榜状元。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夏天,苏州状元陆润庠串通上海知府,强迫赛金花离开上海。为了躲避祸端,赛金花北上天津,先住在高小妹的班子里,很多人前来捧场。后来在滨江北道的旧“金花”妓院原址租房,挂牌“赛金花书寓”,并改名赛金花,并组织“金花班”。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搬往北京,住在西单石头胡同,先后在高碑胡同、陕西巷挂牌营业。因与京城名儒、巨商卢玉舫结拜,排行老二,因而人称赛二爷。后搬回天津。
  
  在这期间,京剧票友孙作舟,字少棠,人称孙三爷一直与赛金花同居,为赛金花的书寓撑腰。而赛金花与孙作舟过分的亲密关系,也影响了赛金花的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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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子年间
  庚子年间,天津闹义和团,赛金花逃往北京通州。
  
  赛金花因其旅德经历及能说德语,得以与德国士兵交谈,因此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有过接触。一方面赛金花为联军筹措过军粮,另一方面又劝阻瓦德西不要滥杀无辜,保护北京市民,在历史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同时在苦苦劝说克林德遗孀,以修建克林德碑牌坊的方式来了结克林德被害一事。京城人对赛金花多有感激,称之为“议和人臣赛二爷”。
  
  对于盛传的瓦赛公案,赛金花自述有时说不相认识,有时又说熟识,有时又说与瓦同居,因此其口述并不可靠。赛金花在庚子年间的义举,也有人持怀疑态度,齐如山曾写文指出赛金花和瓦德西只是见过一两面而已,不可能对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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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婚姻
  1903年4月,金花班一姑娘凤铃不忍卖淫为生服鸦片自杀。赛金花被巡城御史高第柟逮捕,送至刑部,5月被递解回苏州,后被释出狱。赛金花出狱后,花班散了,家财也被散尽,后返上海与李萃香、林绛雪、花翠琴、林黛玉、陆兰芳一起挂牌。 1905年,赛金花解除了和孙作舟的关系。
  
  宣统三年(1911年),赛金花嫁给了沪宁铁路段稽查曹瑞忠做妾。次年曹死,再为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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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婚姻
  
  结婚照(1918年,上海)1913年赛金花与曾任参议院议员、江西民政厅长的魏斯炅相识。1916年两人一同到北京,住在北京前门外的樱桃斜街。1918年6月20日赛金花与魏斯炅在上海正式结婚,改名魏赵灵飞。1921年7月,魏斯炅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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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
  魏斯炅去世后,赛金花搬出魏家,搬入天桥居仁里的房子。赛金花的晚年贫困潦倒,接受过很多人的接济,最后的日子是和她的女仆顾妈(顾蒋氏)一起度过的。1936年12月4日(一说11月17日),赛金花因病于北京过世,终年66岁(有72岁之说)。
  
  赛金花死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在陶然亭"香冢"旁草草下葬。赛金花墓在锦秋墩南坡上,香冢、鹦鹉冢之西。墓为大理石砌成,墓碑为高1.8米的花岗岩,据说墓碑是著名书画家齐白石所题。
  
  陶然亭还有记述赛金花生平的三块石刻:彩云图、前彩云曲和彩云后曲。彩云图是著名书画家张大千为赛金花画的画像,《前彩云曲》和《彩云后曲》为樊增祥为赛金花作的长诗。
  
  
  彩云图[编辑]
  对赛金花历史真伪的质疑
  关于赛金花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接触之事,有些学者提出质疑。因为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是1900年8月16日,而同年10月瓦德西才率领2万德国军到中国,与各种关于赛金花的史料记载有出入。
  
  例如:著名的台湾学者李敖就曾经在2006年5月8日,早上11时播出的谈话性节目《李敖有话说》中,指出胡适在看了其安徽同乡,前北洋政府的官员许世英的回忆录后,曾经写信给许世英,指出其中关于赛金花与瓦德西的记录多源自野史,准确度有问题,因北京攻陷在先,瓦德西来华在后。
  
  
  今年是1898年戊戌变法维新运动的百年纪念,文史学界理该对之有所纪念。戊戌和庚子两件大事,中间虽仅隔一年,却跨越两个世纪。戊戌属上个世纪,而庚子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则是属于二十世纪开头的第一件大事。其实两事应属一事,没有戊戌政变,便不会有庚子之役;若把它分成两事,那便是割历史的联系。
  
    描绘和记录两件大事的文学作品可谓多矣,其中最知名的作品端推正续两部的《孽海花》,“正”的作者为笔名“东亚病夫”的曾朴,“续”的作者为“燕谷老人”
  
    张鸿。两部小说的宗旨都在叙述戊戌、庚子年间的人和事,但人和事都分散,不像“大观园”聚集在一块,乃用一个女子作为引针穿线的人物,把众多的人和事串联在一起,她便是赛金花。《孽海花》的书名并不是曾朴所首创,它是“王魁负桂英”的故名。现在故名反淹而不彰,赛金花倒成为一位跨世纪的鼎鼎大名人物;到今日我还在提起已死了一甲子有馀的名妓,实在也还是纪念戊戌一百年。
  
    在《苏州杂志》上谈赛金花,似乎与苏州无关,其实不然。赛金花一生时常自称为苏州人,能操一口吴侬软语,而且自幼生长吴门,一些不假。自古苏州多产美女和名妓,在花业鼎盛的上海长三书寓中的“先生”们,无不都自称为苏州人,即使不是苏州人,也强学着苏白来酬对客人。幸喜苏州人最是落落大方,大家说苏州盛产名妓,从不以为忤。从明代秦淮河上的马湘兰、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等起,哪一位不是自称为苏州人。苏州人便是那样宽容大方,对此既不以为荣也不以为辱,只是听之任之,纵其自然。不像有些地方,会惹起公愤而大动干戈,累得龙阳才子易君左苦不堪言。再说苏州还产生一位玉洁冰清的美人,那便是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林如海先生不是一位苏州人士吗!
  
    赛金花自称为苏州人,但名声一大,便有好事之徒给她考证籍贯和家世,考得她的的确确是安徽徽州府属的休宁人,姓赵,父亲是一位抬轿的轿夫,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但是因为家贫,卖给苏州养“瘦马”的,那便生小在金阊横塘之间了。记得十年前全国各地掀起修地方志的热潮时,我应邀到休宁去参加《休宁县志》的定稿工作。
  
    那是一次群贤毕至的盛会,会上我一时说歪了嘴,说《志》中人物部门还遗漏了一位近代鼎鼎大名的名人,那便是赛金花。此言一出,坐在贵宾席上的一位大人物立刻对我怒目而视,当我在发神经病,胡说乱道。我见机立刻不敢再发怪论,也就敷衍过去了。回沪的时候,途经休宁的紧邻绩溪县,我再也不敢提他们县志中人物部门有没有乡贤胡适之博士其人。
  
    赛金花在苏州悬牌应客,嫁给洪状元文卿作妾,跟着文卿持节欧洲诸大国,居然以妓妾之贱与不可一世的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合摄照片;倘此事属真,赛二爷的确大大可以自豪了。
  
    赛金花从被养为“瘦马”到洪钧在京逝世盘丧回沪,作为洪家的成员,在苏州至少着籍了十多年,例以近代住在苏州的他乡人士,如云南大理的李根源先生、浙江馀杭的章炳麟大师,以及早一些的浙江德清的俞樾、浙江仁和的龚自珍,在志书上无不称他们为“寓公”或“寓贤”,则赛金花之应称为苏州的“寓贤”,似乎比上开四位更为名正言顺,所以在《苏州杂志》上来谈谈赛金花,是与杂志的性质和编例并不相违戾的。
  
    赛金花做了未亡人时,尚在盛年,当然无法为洪状元而“守”,洪状元的张夫人倒是宽厚不过的正妻,所以取得她的默契,在由沪返苏的水途中,半夜拖着一只小船,解缆驶还了上海,从此赛金花便与苏州绝缘,再也不能到苏州了。其原因是洪家的亲友都是苏州的巨绅,其中以另一位苏州状元陆润庠为首,恐怕赛金花下堂之后再在苏州高张艳帜,则玷辱洪氏门楣太甚。
  
    至于她在上海与天津的洋场和北京,则不必去问闻了。
  
    两部正续《孽海花》小说,目的是要写戊戌政变的人物和事迹,赛金花原不过是个引针穿线的角色,但小说脱不了女人,没有女人的故事便会大大逊色,所以把她描声绘影,着意添酱加油,倒造成赛金花一代名妓的声誉。其实曾朴和张鸿虽然不是没有和她见过面,但究竟关系如何,有谁能知其底蕴。
  
    按理说做续书的人总要比写正书的人年轻晚一辈,如高兰墅之与曹雪芹,但续做《孽海花》的张鸿,却辈行要较曾朴为高,曾朴和他的父亲曾之撰不曾得中进士,张鸿却是个进士,当过户部主事和驻日本的领事。所以张鸿应是曾朴的父执。曾之撰在北京时曾与赛金花相与,曾朴或许偕父游宴,但两人不会太亲密,否则是会被礼法所不容的。曾朴说赛金花要和他如何如何,那都是无稽谰言,曾朴到晚年自己也只好否认实无其事,只是小说家兴会所至随笔淋漓而已。张鸿虽到过东邻,但其文笔不逮曾朴远甚,因为曾朴虽不曾出洋,却酷爱法兰西文学,受其沾溉甚深,自为张鸿所不及。
  
    我曾看过《续孽海花》未印成单行本时的原稿,文字实在不很高明。他在抗战后避地上海,穷乏无以为生,想把此稿出售用以易米,索价三四千金,我在那时经营出版事务,但一时无力措此巨款,他只好向北方求售,结果由瞿兑之购下,并与徐一士两人合力为之润色,才得出版。我之放弃此一原稿,除措款困难外,其文字之不够小说规范,也是一个原因。《孽海花》在解放后多次重印,销行达百万部之多,而《续孽海花》则远逊于正书,仅解放前印过二次,解放后由黑龙江某出版社重印一次,今已销罄不能买到了。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正是两部《孽海花》在上海市畅销之时,那时是上海孤岛和沦陷时期,东南各地避难在上海的云集租界,其中不乏年逾古稀的知名人物,舒湮先生的尊人冒鹤亭(广生),家居法租界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的模范村,大家都有感寂聊无事可做,乃约期限作“文茶之会”。之所以不称“文酒”而称“文茶”
  
    者,以那时生活艰难,崇尚节约,只好定期在下午聚集喝喝茶至多吃二碟点心而已。
  
    记得与会者名位和爵齿最高者为合肥龚照瑗,是做过驻英钦使龚照屿的昆仲,大概在清朝当过几任道府的官,其次如无锡以说文名世的丁福保等。鹤亭先生那时已年开八秩,亦每次与会。所谓“年开八秩”者,是七十一岁开始,离开八十岁还很远,不过人生七十古来稀,旧时代能活到七十岁,已都是白发皤皤的老翁了。那时居沪的名人名位爵齿最高的还有清代末任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陈夔龙,他的邸宅便在“文茶之会”
  
    常去之地康乐酒家不远的成都路孟德兰路(今江阴路)口,但毕竟年高位尊,不便来会,但会后这批遗老常步行踵门拜谒这位陈大帅,见面还要行跪拜之礼。我说陈夔龙是末任直隶总督,张伯驹却说他父亲是末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其实陈夔龙去职是在辛亥十月武昌首义之后,袁世凯当上责任内阁的总理大臣,才把他的表弟兄张镇芳署任过几个月的直录总督。
  
    我那时的事务所在福煦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口,与模范村相距咫尺,所以时相与鹤丈(以后改称为丈)过从,虽属忘年之交,可称甚密。我看他实在孤寂无聊,便劝他何不写些有关戊戌政变的文章,因为亲身参与过戊戌变法的人物,到那时已历近半个世纪,存世的似乎只有鹤丈是硕果仅存了。我又赠他两部正续的《孽海花》,他说须要读毕才决定能写些什么。
  
    不到十天,他就全部看完,跑来对我说决定写一些有关《孽海花》人物、事迹的掌故为他所亲历的,这便是收辑在魏绍昌先生所编的《〈孽海花〉资料》中压卷之作《〈孽海花〉闲话》。鹤丈虽在戊戌时是新党中人,但时光流逝四十多年,他已由新党变为“老新党”,且仍不失为礼法之士,他不甚喜欢小说这种体裁,更不喜欢对赛金花的描绘。他写作的设想是着重于书中人名索隐,间附订误琐闻,列为索隐,详载各人籍贯科分职业。但是他对赛金花亦并未完全抛弃忘怀。这是一个矛盾,在他于文首所题四首绝句可以看出;其第四首云:灯火繁台渺旧京,一觞一咏梦承平;同流百辈消沉尽,此簿应题点鬼名。
  
    这是他的宗旨,所谓着重于书中人物,似与赛金花并无干系,但是其第一首却说:
  
    麦饭宣仁事已空,尚余变法说元丰;凄凉天水无穷碧,都在师师小传中。
  
    这个李师师,便是指赛金花。
  
    可是鹤丈本人也是《孽海花》中的人物!曾朴给他一个化名叫做“顿梅庵”。我猜想曾朴所弄的玄虚,因为汉代匈奴有一个首领叫做“冒顿”,便给他一个《百家姓》上所无的怪姓。而“梅庵”者,便是明清之际鹤丈的远房族祖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了。其实“顿”姓固怪,“冒”姓何尝不僻,冒氏本是奇渥温氏的蒙古族,元末庚申君北遁,冒氏留任明廷,便以冒为姓,曾朴盖调侃鹤丈为异族人士也。
  
    顿梅庵在《孽海花》中,并非重要角色,虽与维新变法诸君子为友为同志,在书中出现的事迹却并不多,仅是个陪衬的角色,因为鹤丈那时候,年龄尚轻,大概还尚未捐纳为六部司员之故。但他和赛金花却颇有交往,称之为“腻友”似乎很适当。
  
    鹤丈亲口告诉我,有一次赛金花约他在陶然亭相会,他兴冲冲赶去江亭久候,却未见赛金花践约来会。事后赛金花还把陶然亭改为“放鹤亭”来取笑他。鹤丈少年时长身鹤立,风度翩翩,虽籍如皋却一口吴侬软语,竟然被赛金花玩弄于股掌之上。但鹤丈晚来并不以为憾,言下倒颇有少年游的回忆之乐。
  
    到辛丑和约告成,帝后回銮,鹤丈纳赀为刑部郎中,恰巧赛金花在北京因虐婢致死案,锒铛入刑事部监狱。清代刑事律以主虐婢致死不会抵命,最重只判个流放的罪名,她被判处远戍三千里。这下子鹤丈看故人交谊,跟同官商量,舞文弄法,把应该充军到东北或西北如黑龙江、伊犁等地的三千里拨转为南向的三千里,恰好到苏州或上海。这个忙帮得不小。赛金花当然不敢回到苏州,而是改名在上海租界上高张艳帜,一时“状元夫人”之名大噪,门庭若市。鹤丈曾否到上海和她重叙旧情,他并未说起,不好瞎说。
  
    赛金花最得意之秋,是在庚子八月联军侵入北京之后,因她曾随节柏林,懂得一些洋泾浜的德语,为了北京商店都害怕洋兵不敢营业,而洋兵又不谙华语无从购得粮食用品,赛金花乃因缘时会,从中居间,扮演后来日寇侵华时如胡立夫、常玉清等维持会的角色,使得商店得以开门售货,德军可以解决军需问题。那个时候,曾朴和张鸿并不在北京,而身在北京目睹身历的齐如山和丁士源却亲历赛金花这一勾当,她所往来的德军不过是尉级的下层军官,哪有和联军统帅瓦德西躬身接触之可能。据丁士源所著《梅楞章京笔记》,赛金花只在远处望见瓦德西统帅一眼。
  
    曾朴在《孽海花》中描写赛金花与瓦德西在柏林邂逅的一段情事,那位瓦德西仅是一位年轻的陆军尉官,恰巧入侵北京的八国联军统帅也姓瓦德西,这和中国姓王姓张同姓的并不希罕,只是担任统帅的瓦德西是陆军上将,德皇威廉的侍卫长,年已近古稀,年龄官阶迥不相侔,只因鸳鸯蝴蝶派诗人樊樊山在南方写了两首前后《彩云曲》,硬把两个瓦德西合二为一,并且将两人写得秽亵不堪,使读者传为信史。赛金花本是堕溷一花,倒也无所谓,晚年对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以一笔糊涂帐了事;只有五四健将刘半农博士倒相信实有其事。
  
    “美人自古似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赛金花要是死于刑部牢狱,时方盛年,倒也罢了,可惜的是红颜易老,转瞬迟暮,人老珠黄不值钱,不堪再风尘流转,只好从良嫁人。嫁的倒还不是一般,是北洋政府一位姓魏的议员,从此便从夫息影京津,回复她的本姓称为“赵魏灵飞”了。
  
    不幸不久议员公又去世,赵灵飞却老而未死,却手头据拮,过着艰苦的晚年生活。
  
    苦说她少、中年时纵非天仙化人,总也在中人以上,可是到了晚年,生活艰难,把她折磨成皤然一妪,看看她晚年的留影和手书的字迹,真是人与字都不堪入目。独有五四运动时期冲锋陷阵的刘半农博士,居然于三十年代初期,忽然垂青这位老妪,登门造访跟她畅谈天宝遗事,并为之写作《赛金花本事》一书,确实也是一桩奇事。
  
    刘半农在五四之后,身兼北京教育界多职,是大学中极显赫人物,但到了三十年代,已经退下阵来,和周作人一般,做做打油诗,自号“桐花芝麻室大诗翁”,所以会去赏识赛金花这样的老妪,也不算奇怪的事。不过刘博士大大上了赛金花的当,一个积年风尘的老妪,哪有真言实语会告诉刘博士,所以《赛金花本事》中的记述,大半是靠不住的。
  
    还有一位大名人,是个武夫,乃是时任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渠,他也震于赛金花大名,特地召见过她一次,一见使韩青天大倒胃口,给她一些钱挥之令去。赛金花倒受宠若惊,居然请人捉刀写了一首诗表示对青天的感激。只记得下面二句,说什么“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但韩复渠出手并不大方,所谓 “重币”者,只是十元的一张纸币而已。
  
    韩复渠在山东的政绩,不下于他的前任张宗昌,所以此举成了花边新闻,喧传于人口。这事已过去六十多年,今年因为逢到戊戌的百年纪念,赛金花又重被提出来,上海的报刊发表了好几篇有关的文章,我也东扯西凑,来趁趁热闹罢了。


  安徽准备投入800万元 全面修复名妓赛金花故居
  
  《长城在线》 2002-12-27 15:02:40
  
  
  
   安徽某公司准备投入800万元,全面修复赛金花的故居。该故居占地40余亩,除了赛旧居外,还有完全徽派风格的赛氏祖居,周围一个别具风味的徽派园林。新华社刊发这则消息的2002年12月4日,正是这位一生处于风浪之中的传奇女子逝世66周年的忌日。
   用著名文人刘半农的话说,在20世纪初,中国出了两个活宝,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前者是西太后,后者就是赛金花。评说赛的文章至今无数,然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对其作出毫无争议的评价。在一个崇尚节烈守贞的传统文化积淀甚厚的国度里,要为一个颇富争议的名妓修复故居,人们除了对商家的趋利机巧的谴斥,还有对风尘女子可能会产生负面影响的忧虑。
   然而赛的故居位于黄山和西递、宏村两处世界遗产地之间,区位优势得天独厚,无论是依托还是独创一个旅游名牌,商家的修复之举都算得上独具慧眼;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讲,人物带有争议性,恰恰是其一个很好的卖点”(安徽大学徽学中心刘伯山副研究员语)。但我想说的是,修复名妓故居同时具有可贵的非商业价值。
   因为赛金花的人性悲剧是中华民族底层百姓生活的一个缩影。赛原名郑彩云,一个轿夫的女儿。12岁丧母,未成人其父又撒手人间,在举目无亲的困境下,由陪客调笑而不陪宿的青倌人到悬牌接客,走上了青楼卖笑的歧途。其间虽然有过与清同治七年戊辰状元洪钧的结合(做第三房姨太太),时年16岁曾陪受命为德奥荷等四国特命公使的洪享过短暂的荣华,可惜洪回国不久便一病呜呼;此后又两度婚嫁均告梦破,以妓女之身终老天年,其间无疑裹挟着无数的人性苦楚。临终之际,赛就曾对《实报》记者说:“为人在世原是如此,眼望天国,身居地狱,这样的苦苦挣扎,便是一生啊!”可以说是她平生荣辱遭遇的心态表露。晚清社会,政治腐败,经济衰落,生活于这个时代的普通民众,苦多于乐,泪多于笑。赛的人生悲剧不仅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而且成了旧中国芸芸众生的一个真实写照,乃至成了国运的一个摹本。晚清王朝甘为洋奴,腆颜事敌,甚至连一个妓女也不如也。品读赛金花,无疑可以让我们回味那段最不堪回首的历史。
   即使从一个女性的心理成长史来看,也具有人生教科书的意义。据刘半农先生在《赛金花本事》中记录,赛一生虽几度卖笑风月场所,但其内心实际上是十分渴求平静的普通生活的:“伊最爱谈嫁魏事,每谈起,剌剌不休。”嫁魏斯昊,两人算是过了几年平静幸福的夫妻生活,临死前都十分怀念,概源于赛珍视这一次真正建立在把她当做一个有人格有尊严的人而不是玩物的基础上的婚姻。一个女子渴求平静幸福而不可得,一个女性要有人格尊严不做玩物而不可求,这同样不是一个个体的悲剧。解剖赛金花的心灵史,无疑就足以观照千千万万风尘女子的生命历程。
   围绕赛的桩桩文学公案,何尝不具有文化的价值。清末曾朴的《孽海花》记其事,甚至极尽夸张之能事,详细描写了赛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邂逅,并从中斡旋,最终消除了和议中的阻碍,“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老百姓”。1936年夏衍有剧作《赛金花》,1985年回忆其写作经过时写道:“在一篇杂记中看到她入狱时对革命志士沈草的一段讲话,的确使我产生了当时庙堂上的大人物的心灵远远不及一个妓女这样一种感想。”这段话即“国家是人人的国家,爱国是人人的本分”。由于夏老多有艺术加工,还惹得鲁迅先生大为光火,专门撰文讽刺道:“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的主题’:连义和团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过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件件公案不仅使赛的个人命运更加扑朔迷离,而且莫衷一是,人言人殊,再一次让人们见识了人生的繁复,留下了更多思索空间。也许赛金花就像一部浓缩了的晚清历史,注定了要永远生活在一个“说不清”的状态之中,任凭时间老人的回味和笑谈。
   黄山的四绝,黟县西递的古风,赛的故居,徽派的园林,或许会组成一道新的风景线。我们要建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革命圣地固然当之无愧,然而,赛金花的故居不也可以成为一种警世醒世的处所吗?
  
   ( 稿件来源: 《中国检察日报》
  

  纸上赛金花
  
  
  
  
  南方周末   2003-08-28 16:15:59
  
  
  
  
    满纸皆是赛金花,是否荒唐不得而知;辛酸泪即便有,也未必是为她而流。赛金花,八大胡同第一名人,先后在石头胡同、陕西巷为娼,在樱桃斜街为良。
    纸上赛金花
  
    □陈一鸣
  
    赛金花生前既已众说纷纭,死后身影更显光怪陆离。研究赛金花故事的传播动机、传播内容、传播方式及争论焦点,要比解开赛金花悬案更接近赛金花传说的本意。
    石头胡同的娼妓赛金花之所以成为纸上赛金花,有赖于以下传说:庚子之乱,她献身于八国联军司令德国人瓦德西,力阻其奸淫烧杀行为;以一“婊子牌坊”了却克林德命案,促成《辛丑条约》,保全了皇室尊严、江山社稷和百姓性命。柔躯腾挪之间,决定了沧海桑田,“九城芳誉腾人口,万民争传赛金花”。
    赛金花故事是否属实?时人后人,文人百姓,绝大多数对此坚信不移。柴萼《梵天庐丛录》载:“瓦德西统帅获名妓赛金花,嬖之甚,言听计从,隐为瓦之参谋”。时人樊增祥的两首叙事诗《彩云曲》、《后彩云曲》虽说对赛金花(彩云)极尽糟蹋之能事,但毕竟是先默认了传说的真实性,然后再判断道德是非。林语堂一直相信赛金花故事,他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第五章有言:“北京城总算得救,免除了大规模的杀戮抢劫,秩序逐渐在恢复中,这都有赖名妓赛金花的福荫。”
    也有人说赛金花故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传闻刚起时,同文馆的学生、后来协助梅兰芳走出国门的戏剧理论家齐如山称他亲眼所见,赛金花的确与德国中下级军官厮混过;但瓦德西路过时,赛金花头都不敢抬,更遑论亲密接触。
    挺抑两派争执不下,就开始认真。1930年代,刘半农与其弟子商鸿逵面见赛金花,晤谈十余次,撰成《赛金花本事》一书。1936年该书出版,一举成为赛金花研究的第一手资料,历史学家尹达、邓之城都予以肯定,胡适更曾有“大学教授为妓女写传,还史无前例”之评。
    文字中的赛金花是这样一个人:独立乖觉机变,争名逐利凶残;一生无时不传奇。
    赛金花生于苏州,本姓赵,赛金花之名得于她在天津创立的妓院“金花班”,而在北京博得的“赛二爷”绰号则类似于尊称。早年身为“清倌人”的赛金花嫁与状元洪钧做第三房妾,并跟随他出使德、奥、俄、荷四国共三年。洪钧回国后辞世,赛金花在上海重操娼业,后北上津京。八国联军进京时,赛金花在石头胡同为娼;八国联军后,又到陕西巷为娼。在陕西巷时,赛金花虐待手下妓女致死,被迫回上海为娼。赛金花在上海再婚,夫死再为娼;三嫁住在北京樱桃斜街,无奈夫又死———金花老矣,遂心系青灯古佛,可又嗜食鸦片,家道败落,财源无着,只能靠接济为生。据说张学良将军、赵四小姐、张竟省、徐悲鸿、齐白石、李苦禅等知名人士都接济过赛金花。时任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见到年老色衰的赛金花后大为失落,留下一点钱就走了,赛金花则诗曰:“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
    1936年11月,一代名妓去世了。“状元如夫人”,“公使夫人”,海归人士,操流利西语———
    在当时,此中任何一个名头都足以笑傲江湖,救国传说加身也显得合情合理。赛金花本人对待赛金花传说的态度是一分为二的:大节上,她毅然承认曾与瓦德西接触过数次,确曾筹军粮,劝寇丑;而在细节问题上她认为,自己没有与瓦德西同衾而居,瓦德西当时已68岁,威严而自重。至于传说中的“赛金花与瓦德西裸体跳窗避火”;“幽会后赛金花深夜坠马韩家潭”则完全是泼脏水,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儿。
    赛金花的证辞虽有抗辩,但更有顺水推舟之嫌。妓女赛金花只是一个为赛金花传说提供可疑线索的污点证人,这个传说的主角是她也不是她。所以《赛金花本事》出版后,争论反倒愈演愈烈。有人开始以这位妓女的诚实程度来考证这段历史的真实,研究手段类似于以民间口头文学考察上古历史,有文化人类学的治学感觉,更有追星的感觉。
    比如赛金花年龄问题的研究:赛金花自报的出生年龄曾有1871,1874;而她的女仆又说,赛金花死时已超过70岁;更有人根据线索详细地推算出她死时是72岁。
    再如推敲赛金花的自述中的逻辑和情理破绽:赛金花曾经自述,她与瓦德西在德国就认识了,而且“觐见过德皇同皇后”,“见过德国首相俾斯麦”,据说还有照片为证。疑问是:小脚女人能应酬外交场合吗?照片是真的假的?
    也有人惟恐赛金花传说不够花哨,只要传说出现就照单全收。赛金花传说的戏份就越来越足,越来越精彩。从救国救民,慈悲教化,到浪漫豪侠,香艳秽艳……赛金花传说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什么都能往出拿;予取予求,不亦快哉。
    此花已非彼花,赛金花成了符号花。无数名人牵扯其中,无数剧目长盛不衰。从“告诉你一个真正的赛金花”到“我和赛金花不得不说的故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樊增祥看中赛金花的文化价值,对自己的《彩云曲》、《后彩云曲并序》寄托了永垂不朽的希望,精心书写,加以装裱,结果还真遂了愿。赛金花死后葬在陶然亭,樊增祥的诗歌卷幅被人制成石刻殉葬,嵌在陶然亭的壁上,其彩云(赛金花)像出自张大千之手。《后彩云曲》序中有此令人捧腹之句:“而瓦酋归国,德皇察其秽行,卒被褫谴。此一泓祸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
    《孽海花》的《出版广告》则借助了赛金花这个名字的无形资产和市场价值:“本书以名妓赛金花为主人,纬以近三十年新旧社会之历史,如旧学时代、中日战争时代、政变时代,一切琐闻轶事,描写尽情”。不过《孽海花》确实是好书,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把它列为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
    陶然亭还有潘玉桂为赛金花立的《赵灵飞之墓表》,也许他深谋远虑,要借妓女赛金花表明自己救国方式之委曲之另类之高尚,以供后人为其昭雪之用。
    刘半农写《赛金花本事》的动机也堪玩味,他说中国有两个“宝贝”,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赛金花本事》书成后上海影星胡蝶曾致函商鸿逵,要求他带赛金花去沪,商量拍电影,被商婉言谢绝。
    夏衍的《赛金花》引起的波澜,则是触目惊心的。
    1936年夏衍创作的《赛金花》被称为“国防文学之力作”。《赛金花》一剧公演后因“有辱国体”而禁演。但1940年代初,抗日战争民族存亡的危机关头,上海剧艺社仍将熊佛西编剧的《赛金花》与《明末遗恨》、《文天祥》等剧目一起上演,激励士气,弘扬民族气节。李健吾、阿英、吴祖光、吴琛等人都曾为该剧出过力。
    抱病的鲁迅对夏衍的《赛金花》略有不满,在上海《中流》杂志发表文章《这也是生活》,挖苦道:“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随后茅盾也在《中流》杂志上发表了《读〈赛金花〉》,参与评说。
    1937年《青年界》杂志的一篇文章《现代中国戏剧概观》中说:“谁知不了解此剧的人,不将赛金花看成一个‘九天护国娘娘’,便强调了李鸿章的行为。我想夏氏闻之只好苦笑吧?”算是对鲁迅的回击。
    文字官司算不了什么。话剧《赛金花》排演时,蓝苹(江青)和王莹竞演赛金花,蓝苹落败。1967年,“三十年代黑明星”、“美国特务”王莹被捕入狱,3年后全身瘫痪,失去语言能力,1974年死于狱中。
    赛金花曾有手迹:“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无论赛金花是谁,这个道理总是令人肃然的。赛金花本人早就驾鹤西归,所以怎么说事还是活人说了算。
    留取传说照汗青,赛金花永远年轻。现代作家阿成著有《绝世风姿———重说大清侠女赛金花》;2000年,传说黄健中曾与美国著名导演奥利弗、斯通谈妥,由美方投资两千万美元共同拍摄电影《赛金花》,市场预期超过《末代皇帝》。
    献一妙计,也许是赛学研究的新出路:直接研究瓦德西的权限,即研究八国联军的体制问题。如果瓦德西也是有心无力,则赛金花是否睡过瓦德西就完全无关紧要了。在把赛金花大悬案一举摆平的同时,捎带还扫了一遍近现代史,多好。
  
  
  
     2



  文汇读书周报·《赛金花本事》还原一个真实的赛金花
  
  ■本报记者许嘉俊 报道
   本报讯 赛金花是近代史上颇有争议的一个传奇人物,清末小说家曾朴以之为原型而创作《孽海花》,广为人知。但大多赛金花的故事都出自“戏说”,围绕在她周围的故事事实上已形成一个特定屈辱时代的解读,历史上真实的赛金花反倒模糊不清。近日,一本为还原真实赛金花的图书——《赛金花本事》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收入许多民国时期赛金花的第一手资料。
   据悉,这些资料多以亲见、亲闻为择铎依据,其中如三十年代五四人物刘半农与其学生商鸿逵亲自造访赛金花“口述”而成的《赛金花本事》,曾经轰动一时,胡适认为“大学教授为妓女写传,还史无前例”,而影后蝴蝶当年也曾拟将其拍成电影,后因故未果。编者悉心“打捞”关于赛的“本事”,从民国时期报纸文人的“访问记”及传记,从戏曲理论家齐如山笔记的赛金花、小说家张恨水回忆里的赛金花,到夏衍的著名戏剧《赛金花》里的花絮,直至赛金花晚年窘迫的生活晚景,逝世后的民国报章报道。编者力图拼帖出一个历史上完整生动而又真实可信的赛金花,把赛金花的“个人史”放到一个更加开阔的近代史的视野里加以参照,从而呈现出一个女人身后的真实历史。
   另外,全书所设计的部分史料许多是在“集外”的,记者向张恨水的儿子张伍先生求证,所收张恨水的《赛金花参与的一个茶会》确系张恨水的文笔,但却从未收入《张恨水全集》,是“集外”的一篇“逸文”,尤为珍贵。编者希借本书的出版,能够为纷扰的“赛金花研究”提供一份权威可靠而又翔实的史料,对于大众读者,也可以从小说的戏说之外,认识一个“真实”的赛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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