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夕的早晨七点钟,我和先生来到机场,准备乘九点飞机飞俄亥俄州哥伦布斯,去婆婆家过圣诞节。机场里熙熙攘攘,我很少在美国见这许多人拥挤在一起。托运行李,过安全门,来到登机口,才被告知我们的飞机晚点了,一晚就是两个小时。百无聊赖,候机大厅人满为患,连个座位都没有。我们只好坐在一家酒吧里喝酒。 直觉告诉我,这次旅行会有坎坷。
我们的飞机着陆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领行李,在租车处领车钥匙,一出机场大厅,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刺骨。我想起那首歌“我梦见白色圣诞节”,我笑对先生说:“梦想成真了!”先生却皱著眉头:“我可好多年没在冰雪里开车了!”我想起来前新闻里说,因为这场中西部罕见的暴风雪,12人在交通事故中丧生。我不由得有些紧张。
婆婆家在哥伦布斯郊外的一个叫兰卡的小城镇。45分钟的车程,一路上的北国风光,银装素裹,冰花玉树,美不胜收。很快地,远远看到那片在坡顶上的巨石砌成的欧洲中世纪城堡风格的宅院,房顶最高处,城堡尖处,一个斗大的金属“H”象风标一样,向世人骄傲地宣告这是海家的“领地”。先生告诉我,那“风标”曾是个“A” 字,因为这原是婆婆娘家艾氏的私宅。这城堡在雪中显得份外森严,虽然上面挂满了圣诞花圈(WREATH)。
海家前院的铁门似乎失灵了,先生按了几回电控开关,那铁门纹丝不动。我心下一沉,莫非没电?先生无奈,只好走下车搬开铁门。进了房门,里面一股蜡烛油味儿,偌大的宅子冷得象个巨大的冰箱。虽然五个壁炉都在烧火,虽然挤挤一屋子人。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二姐夫,以及他们的子女,几十口人。他们中多数人刚从DC飞过来。拥抱,亲吻,道圣诞快乐,但人人脸色凝重,没有快乐的气氛。因为这场暴风雪,这里已经断电两天了。婆婆说,平安夜的教堂晚祷也因断电取消了。说这话的时候,穿着圣诞盛装的婆婆的脸上满是苦涩和沮丧。正厅里一棵十几尺高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晶莹剔透,珠光宝气的圣诞饰物。这些饰物是婆婆几十年的收藏,有些是从婆婆的母亲传下来的,镶嵌著珍珠宝石,很贵重,在烛光下闪著诱人的光泽,却没见到一个圣诞彩灯。树下是成堆的五彩缤纷的礼物。每个壁炉前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圣诞袜子(STOCKING),上面有各人的名字。每一个房间都有各种各样的圣诞装饰。为了这个圣诞节,婆婆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和心思。我理解婆婆的失望,却也在心里暗暗叫苦,早知如此,还不如在自己家过这个节。
我本来不想回来的,因为今年旅行太多了:云雾山,夏威夷,杭州,上海,婆家也飞了两回了。但大哥非坚持先生回家过节,为此还和我闹了点儿不愉快。大哥和大嫂都是律师,大哥搞环境保护法,成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这次特地从泰国赶回来合家团聚。先生说大哥从小就长兄如父地管束他,所以难以回绝。
除夕的晚餐并不差,从外面订的蜂蜜火腿,水果色拉,圣诞布丁等等,再加上红酒,婆婆的银质刀叉,圣诞树的芳香,闪烁跳跃的烛光,本来是很浪漫的,但人人穿着厚外套,全身披挂,尤其二嫂,还夸张地围著大围脖,让这节日的晚餐显得不伦不类。我总觉得二嫂有些惺惺作态,让大家,尤其是让婆婆看她为海家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二哥是DC一家高科技公司的总裁,在BUSINESS WEEK上有时还露一下脸。他们的房子位于DC最贵的房地产地带,占地十几英亩,先生见过,说象宫殿一样。二嫂有两个硕士学位,却长年守在家里。我不明白二嫂每天都在家做什么,为什么不出去 工作,虽然挣钱不用她操心。二嫂总是津津乐道她在古董店的采购,她的房子,她的游泳池,她的花园,典型的自鸣得意的家庭妇女。虽然婆婆家有很多卧室,但二哥俩口每次回来都住旅馆,说二嫂受不了孩子们的吵闹声。
在餐桌上,先生试图安慰婆婆,不停地赞美房子的布置,餐具的精致,食物的可口。大姐的脸拉得老长,象一个酸苹果,时不时冷言冷语,让先生直皱眉头。
大姐也是DC颇为成功的律师。她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与她同年的医生,婚礼据说是本城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婆婆为她花了巨资。但那婚姻不到一年就解体了。大姐受的打击很大,性格变得偏颇,她象寻找父爱一样匆匆投入到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的怀抱,尽管婆婆为此流了多少泪,他们还是结婚了。这段婚姻持续了八年,他们有了两个儿子,还收养了两个女孩。那个男人有虐待癖,他们最终还是离婚了。
说起来大姐还在新婚燕尔,她现任丈夫曾是她的秘书,比她小近二十岁,除了一张年轻俊俏的脸,没人晓得大姐爱他什么。这桩婚事遭到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大哥,二姐,公公都拒绝参加婚礼,他们还是在年初结婚了,大姐就是这么一个独立而又任性的女人。现在这个年轻的大姐夫基本上是大姐的全职保姆和园丁。大姐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但我看不出她真的快乐。
大哥在电话上和供电局争执,因为供电局声称两天之内不能恢复这里的供电,这就意味著一个没有彩灯,没有热气,没有音乐,没有电视的圣诞。人们的情绪更加低落。
只有二姐的情绪还好,她家住在哥伦布斯,没有断电。二姐和我先生是孪生兄妹。她是个美伦美奂的人物,从小就是学校的校花,校园舞会(PROM)的公主,虽然学习成绩不如大姐好,但大姐却从小就嫉妒她。她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了现在的丈夫,英俊有为的杰克。杰克不到四十岁就成为了美国最大的服装连锁公司之一THE LIMITED的营销副总裁。二姐有二女一子,她现在只在料理家务之外,做一些公益事业。二姐不停地和婆婆讲她的孩子们在私立学校里的表现。我有时也羡慕二姐的好运气,作为本城首富的小女儿,又漂亮可人,嫁个那样有出息的丈夫。她唯一的全职工作就是去健身房,保持窈窕的身段,随丈夫出入各种各样鸡尾酒会和应酬,给丈夫脸上增光。郎才女貌的人类婚姻理想都体现在他们身上了,怎不让人羡煞?
公公的脸始终沉得象一眼古井。我的先生是他所有儿女中最年轻也最微末,也是最受他挑剔的儿子。公公来自芝加哥郊外的一个蓝领家庭,年轻时有著ELVIS PRESLEY的英俊,这也许是他能够“高攀”婆婆的缘故。客厅钢琴上已年久发黄他的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仍让人不禁怦然心动。公公是个旧式男人,他最看不惯妻子在丈夫面前颐指气使。我和先生刚定婚时,公公喜欢我的腼腆和羞涩,因为我给了他空间来展示他的美国男人的幽默和对女人的殷勤。后来结婚经年,我开始“本相毕露”,一次不小心在公公面前对先生指手划脚,虽然先生是他最不得意的小儿子,他还是不能容忍我作为妻子表现出的对丈夫的“大不敬”,更不能容忍先生对我的忍让。于是我和先生一样在公公面前“失宠”了。
我只是闷头吃饭,时不时和二姐闲扯一下珠宝首饰,赞美一下婆婆的圣诞树饰物。婆婆是个有著天使一样性格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儿女除了我先生,都象公公一样性如烈火,沾火就著。临行前,先生特意嘱咐我少说话,别做导火索。我斜睨著他:“好辛苦,这是去面圣吗?如此小心翼翼。”先生只是笑着捏我的鼻子。
这一晚我们住在婆婆给安排好的旅馆里。我暗自祈祷著明天圣诞节祥和美满,但愿电力会奇迹般在早晨恢复。我最喜欢的圣诞节目不是正式开拆礼物和感恩,而是穿着PJ(睡衣),守著暖暖的壁炉在我的袜子(STOCKING)里“淘金”。无怪乎先生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女孩,我是个爱“小”的女人,小发卡,小耳环,随身用的小电器,小手帕,小手包,小瓶香水,小号化妆品等等,都是我的所爱。婆婆也投我所好,每次我的长长的袜子里都装满了这类小玩艺儿。所以圣诞节的早晨也是我最憧憬的时刻。
早上睁开眼,外面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却没心思看雪景,匆匆赶去婆婆的家。远远的,看见白花花的大房子上黑乎乎的窗户,我们立刻没了指望。婆婆的大厅里仍旧是儿孙满堂,但婆婆的脸上只有悲哀。二哥正把属于他们俩口和其子女的礼物搬上车,原来他们把飞机票改成了今天。“噢,不要走,今天是圣诞节呀!”婆婆的声音里满是痛苦,“我已约了摄影师,明天来给我们拍全家福。”“对不起,妈,丽莎最近身体不太好,她实在受不了这寒冷。”这时的二嫂已在外面按喇叭了。二哥一家走了,剩下的人脸上都打上了霜。
大姐的心情似乎比昨天好,她向婆婆炫耀她的小丈夫给她买的浅蓝色套装,嘴里夸著:“他好会买东西!”“是呀,会买东西对男人最重要了。”婆婆迎合著大姐,眼睛殷切地盯著我。我知道她在寻求我的应和。我一咧嘴:“这个,我不知道。” 说完,我咬住自己的舌头,恨不得踢自己一脚。我知道大姐实在找不出更好夸耀丈夫的理由,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呢?大姐喜怒无常,不要再惹不痛快。我果然看到大姐愠怒的眼睛,婆婆忙改口:“至少很重要。”我忙不迭地点头。一场风波总算没起来。
屋里太黑太冷,人们没心情,很多礼物始终没拆。只有我和先生没心没肺地享受圣诞老人的赐予。婆婆送我的短式翻毛小夹克让我既兴奋又感动。那是今冬最流行的式样,是我渴慕已久又觉价钱咬手而作罢的那种。婆婆的细心和体贴入微可见一斑。
晚餐时,不知为何缘故,大姐突然对大嫂怒吼:“住口,她是我妈,不是你妈,你管得也太宽了。”几分钟后,她的小丈夫跳起来大骂出口,骂大嫂狗拿耗子,也骂二姐背信弃义,说了不算数,简直就象大姐的应声虫。他满口污言秽语,又像街头的无赖。满屋的人都目瞪口呆,鸦雀无声。我吓得捂住了那个七岁的小侄女的耳朵。我怀疑这个小男人在借题发挥,在此发泄对高傲的海家的不满。自从他“入赘”海家以来,海家没有人把他当家里的成员一样尊重,他也总不自在,在海家的聚会上总象黄花鱼似的---溜边儿。这次他这样歇斯底里,只怕让海家更看不起他。他骂骂咧咧地踢门出去,大嫂只是沉默,二姐在落泪,大姐还在不依不饶,婆婆开口了: “辛蒂,”她叫著大姐的名字,声音象在哀求,“你不要再伤你妈的心了!”大姐不再言语,带著她的一家默默地出了门,再没有回来。
事后我才知道原委。原来大姐是圣诞节第三天早上五点的飞机回DC,本来二姐自告奋勇管接送,所以大姐没租车。不料二姐临时变卦,说有应酬。大姐无奈,要婆婆送,大嫂责备大姐不管婆婆的辛苦,叫她去预定一辆出租车。于是爆发了上面的世界大战。大姐个性乖僻,她的小男人显然也没起好作用。
大姐一家走后,大哥大嫂带孩子们去了电影院,房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也显得更冷了。屋子里只剩下二姐,先生,我,公公和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的婆婆。我可以想见婆婆的那颗破碎的母亲的心,对她这真是个来自地狱的圣诞节。
我不知怎样安慰婆婆,便偷偷把昨晚先生送我的那条精致的银手链戴到婆婆的右手腕上。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他知道我为这条手链兴奋得昨晚半夜睡不着,摘下戴上好几回。
这是一条多么漂亮的手链啊,精雕细刻的心形盒子连成链,连扣环都是一个半寸厚的心形银盒子,下面吊一个镶绿宝石的放照片的心形银盒子,先生还特意放了一张我俩的照片在里面。整个手链重有两盎司,是先生在一家古董店买了藏了两个月等圣诞节送我的。我有很多手链,但都没有这条漂亮。
“这?”婆婆不解,“噢,这是我们买给你的,昨晚忘在箱子底了。”我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你看,这每颗心都象征著爱,里面有我们俩的照片。”“太漂亮了!我也爱你们,谢谢。”婆婆拥抱我和先生,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先生冲我笑,我做了个哭的鬼脸,我好心疼,虽然给予别人的感觉这么好,虽然我知道婆婆会很珍惜。婆婆,作为俄亥俄州第一富明银行的董事长,一般人所能梦想的她都拥有了。也许她唯一渴望的是更多儿女的亲情,所以无论儿女给什么,她都表示十二分的感谢。我只希望这条手链能少许弥补一下她的这颗破碎的母亲的心。古人说“寒门出孝子”,但婆婆也许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既然圣诞节的真谛是给予与爱,我想我应该这样做。
“看,成儿送给我的。”婆婆骄傲地给大嫂和二姐看那手链,我知道这是婆婆对我表示感谢的一种方式。二姐和我一样爱珠宝首饰,她瞪大眼睛问我哪里买的。先生得意洋洋。
我们还是照了全家福,却是个七零八落的全家福。因为家里没电,是借用教堂的场地照的。
我们上飞机时冷冷清清,只有公公婆婆送行,公公还老太婆似地诉说着所有人的不是,婆婆气得无可无不可。我好可怜婆婆,可怜她为这个圣诞耗费的心血,画虎类狗,反搞了个不欢而散。
我们在辛辛那提转机时发现,我们的接替航班被取消了,我们被困在了辛辛那提机场。因为圣诞节,所有的航班都满员,只有等空位。结果我和先生乘上不同的飞机返家。领行李时又被告知由于计算机错误,行李不知所去,只有回家等消息。看着机场里满地无人认领的行李和满地等行李的乱糟糟的人群,见到出入机场也没有人检查行李票,我知道我也许再也见不到我的圣诞礼物,再也见不到那件心仪已久的翻毛小夹克了。我懊恼不已:“真是个地狱里来的圣诞节!(XMAS FROM HELL)”。先生苦笑,他也是一脸颓丧。到家,凌晨三点钟。我们倒在床上便不动弹了。
因为没有电,我们不仅错过了圣诞的彩灯,我们还错过了圣诞节时最大的新闻,就是南亚的海啸。直到公司的同事谈起,我才惊闻多少万人丧生的噩耗,而大哥正是那时刚从泰国回来过圣诞节。我不敢想象如果他还在泰国会怎样。我以为我的圣诞节来自地狱,那十几万葬身海浪的人们的圣诞节才真正来自地狱。
在新年的钟声中,我无法欢欣雀跃,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为那十几万亡魂,也为天下所有破碎的母亲的心。
2004年的圣诞节我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