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爵士樂

許多年前，在一次大學的演講會上，一個來自美國新奧爾良的老藝人，講解如何欣賞爵士樂。當時大廳中擠滿了學生，這位老人講話的內容我已經記不清楚，但是他的滿頭銀髮，與一句結束語，卻讓我久久不能夠忘記。他說：“當你飽經滄桑，心靈破碎過無數次之後，才能夠真正聽懂爵士樂。”

    時光如流水，轉眼已快20年了，我在不同的場合聽過無數次的爵士樂，只是始終想不出爵士樂與心碎之間的關連。有一天，在邁阿密的碼頭等待上船的時候，嘈雜的市聲中，突然湧出一縷慵懶的、旁若無人的爵士樂音。尋找之間，驀然遇到樂師清澈的、愉悅的笑意，心底突然湧起難以抑制的苦澀。這種矛盾的感覺讓我又想起那位老藝人的話，眼前位眼神澄澈的樂師，他是一個心碎的人麼？接下來的風景，就像是要演繹一段神話，碧藍的海天之間，突然飄起了細雨，繼而又出現彩虹，刹那間雲霞又起，黃昏已至，海天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我在細雨中遠眺遠處樓宇的暗影，突然感覺聽懂了我的爵士樂。其實心已碎，何需問來人？在不斷的尋找與丟棄中，不經意間早已經背離了最真的東西。人們苦惱、欺騙、掩飾、掠奪，我們眼中只看到了惡的與俗的。我感覺到這種勢力的強大。於是我嘲笑自己喜歡詩、喜歡鴿子、喜歡生命中幼小的與脆弱的東西。我將這些東西深深地埋藏起來。埋到我自己的感覺與夢都無法到達的地方。我以為這樣就是安全的，就可以起身，安心地去追求榮耀與物質了。可是突然之間，為了一縷那麼若有若無的爵士樂，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心已經在身後散落，如暮春之花，深秋黃葉，如孤獨無依的塵埃一般地，無聲地散落了。

我終於聽懂了爵士樂？當憂傷被用一種悠閒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時候，這才是爵士樂；當一個人的孤獨吸引了更多人的孤獨的時候，這才是爵士樂。其實爵士樂跟其他任何音樂一樣，是一種生活態度。人們總是在生活中，漸失了自己的生活態度。流于混沌、流於庸碌、甘心妥協、悉心修整、跟隨主流。因為這樣安全。這樣更符合普世價值觀。

我已經久不寫詩，並努力清除身上所有與詩有關的習氣。一則害怕那種情緒戰勝我好不容易培養的物質之心，一則害怕那種乾淨被世人嘲笑。我掩藏他們，忽視他們。並學著用一種我所憎惡的語氣說話。但是這實在是糟透了。給了我雙重的負擔與壓力。

在世俗的眼裏，有多少詩人與藝術家窮愁潦倒？但是又有多少世俗的人，享受過他們所經歷的激情與狂喜？心碎是一種幸福，孤獨也是。我們最終還是無法抗拒一些與生俱來的激情。雖然這些激情多數是毀滅性的。由無數次心碎所打造的藝術與人生，才有永恆的價值。

邁阿密的海上，就在我聽懂了我的爵士樂的那一刻，突然不再害怕，我想起許多年前俄羅斯作家高爾基的話“暴風雨，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2012年10月9日南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