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有一种执着沉在心底。是诗歌?是恋情?在这两样东西的背后,我都太清醒。所以,这种执着一定是另有其物。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真到有一天,偶尔又听起了京剧。
每天晚上,鸡不叫了、狗不咬了、孩子不哭了,老公不吵了,我关上浴室的门, 大浴巾往身上一披,水袖一甩,开口一声:“春-秋-亭-外-,风-雨-暴----”,人生似乎就圆满了。后来越来越难自拔,别说鸡飞狗跳,就是孩子哭、老公吵、经济不景气,这戏么----,竟是一会子都担搁不得了----。
每天上网,一出接一出地看戏,虽然心中告诫自己,再不能听下一曲了,但这手不听使唤,还是去按那鼠标。每到此时,我就对比尔盖茨无比地感激。要是没有他老人家,哪有咱今天的幸福生活呀!
其实这戏是由来已久。今天重逢,回头看时,才知道情缘早定。在鲁西北一个小城中,在文革时候,竟然还是能够看到传统京剧。我大约5、6岁的年纪,每每来了戏班,就与奶奶一起去看。她老人家耳背,说是由我做小耳朵与小拐棍。虽然字幕布由舞台两侧的白布上打出来,我还是个瞎字不识的时候,纯属看热闹。最喜欢是的开戏前的锣鼓声,也不知为什么,现在网上的录音总觉着那锣鼓不似向前声了。
且说那时候,听见锣鼓响,见那满头珠花乱颤的花旦量着小步飘上台来,恨不得就用眼睛吃了她。那是我在那一片灰绿的世界中,所见到的最丰富的色彩。那咿咿呀呀的吟唱声,虽然是一词不懂,但在我心里,比那“一颗红心两只手,誓把山河重安排”的流行歌曲可是受用多了。
那大冬天的,台下听的人冷,可那台上唱的人一袭单衣,就更哆索了。有次我在偏台,分明看见那秦香莲乘扭头哭泣的时候,啪地甩了一把鼻涕。我见了开始想笑,后来又挺难受的。不知怎的,后来就连这草台班子也少见了。
可是我们家中,始终是个京剧的氛围。奶奶喜欢讲戏文,娘(大伯母)也爱唱上两口儿。只是咱人儿小,不懂艺术,总将娘唱戏,称为唱“老神歌”。记得有一次看铡美案,奶奶突然问我:“你知道秦香莲说掩埋了陈世美老娘之时,他为何落泪呀?”,我一个5、6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原委。奶奶解释:“唉,他虽不愿相认,可也是心中难过呀!”这句话成为我人生辩证法的第一课,也是当时那个只有一个声音,一种颜色的时代,唯一的一课。所幸今生有这一课,受益无穷。
那时候,老家虽不是雕梁画栋,却也是深宅大屋。堂屋里是一张大条几儿,前配八仙桌,两旁太师椅。东厢是奶奶的屋,一只朱漆大躺柜,据说是当年药铺中放钱用的,躺柜一侧有两个铜钱大的圆洞,奶奶说,只有恰好能够放进洞的银圆,才是真的。(这个物件,许多年来,只有在我们家中见过。那柜子长宽高都比一张三人沙发略大些,可当真有如此多钱来放?娘只在当中放棉被及棉衣。锁法也甚复杂。要打开侧面的锁头,拉下串挺,再拔出几条铁杆,才能将上面某一块盖子掀起来。里面好象深不可测,超过了我的猎奇范围。)东屋的大窗台很宽,我在上面写字、睡觉、摆家家酒。当然,也是孩子们唱戏的主要舞台。无论是坐桥还是坐车,或者是入了洞房,就都是在那上面。
娘的西厢房并不是我们主要的活动场所。她除了有一只朱漆大橱之外,还有一只大皮箱,放在橱顶上。娘讲究,她有一面如小桌子一样大的方凳儿,说是专蹬着去拿皮箱的。另有一只带桌肚儿的条桌。那桌肚里,有无限好玩的东西。久之,我就发现,拉出中间一只抽屉,就可将手探入桌肚。有时摸上来一把五色丝线,那是娘给我们绣猫头鞋用的。有时候拿上来一只小盒子,里面有各色珠子,也有一些银饰物。我最喜欢那一串红珠子,娘说是玛瑙。我并不知何物,只惦记唱戏时挂在脖子上。后来玩来玩去,上面的珠子越来越少,娘就给我串成了鐲子,再后来,镯子上也没剩了几颗珠子,竟不知所终。那些银器,包括一只银脖锁,生了锈,黑黑的,娘的银镯子,都有玩过的印象,可是都不知怎样消失的。后来手上只有一只银掏耳勺,巴牚大小,可作簪子用。娘说她娶过来时,头上戴有“银七件儿”包括这勺。每一件儿都有功用。可惜,三年前在西柯维纳,西裔盗匪破门而入,将这最后一件纪念物儿,连同爸爸给的一些银元、墨玉猴、三脚蛙等,都偷了去,不知今日沦落何处?东西是不值什么,就是一点想头儿。那时候,也不知爱惜东西,偏偏娘又说,“人是活宝,东西是死物。”所以奶奶辞世后,家中的东西就又遭到孩子们打砸抢。家中的许多青花瓷瓶,大到一搂可抱,小到手掌大小,我们拿来摆家家酒,摔得没一只完整的。娘就更是助纣为虐,将一些微有小破口儿的瓶儿,干脆拿刀背整个打平,说是怕我们玩时扎破手。弟弟在7、8岁能拿动斧后,也干了一件大事儿。将家中所有柜、橱上的青铜拉手全部拿下,说是收集这东西。那些拉手儿拉环儿,有树叶形的,有心形的、有福字形的、也有菱形的一个也没能留在原地儿。如今刘某人在山东做教授,可也曾想到这些东西的下落?想娘对我们,没一个是她亲生,却如此宠爱,节、孝、爱堪比王宝钏了。
话说奶奶在世时,家中是窗明几净,有金鱼、有小猫、有花草,梁上还有燕子呢喃。奶奶说燕子不进忧愁之家。所以家人都特别爱护小燕。有一年一只乳燕试飞摔下来,做外科医生的爸爸还帮它医治,又借来梯子送回巢中。在这样的环境中,你没法不想唱戏。
我常用的道具是奶奶的一件红绸夹被,还有娘的一件百鸟朝凤的洋布夹被,披在身上,袖子整好可够颠三下。同时,又不知听谁说的,两膝之间夹一枚小扫帚,行走时保持不掉下来,就能够练成凌波微步啦。
奶奶去后,家中一下子就沉寂下来。好象一本书突然合上了。娘依旧是那么平静又慢吞吞的。爸爸、妈妈在年节也就不回老家了。三个孩子都回城上学了。奶奶的朋友们也渐不来讲古下棋了。又正好改革开放了,生活好象一下子进入邓丽君、古龙的时代。
那时候我的京剧生活仍有一个短暂的末世繁华期。因为当时娘找了邻家两个小姑娘小红跟小云,晚上过来跟她做伴儿。每到假期,我们回家看娘,晚上就跟小红小云玩儿。她俩或许一时之间还不如我那么早“洋”起来。所以竟还唱戏。而且,能够唱出来大篇的戏文。其中包括苏三起解,陈州放粮以及空城记等。反正不管老生小生,花旦老旦,学会什么是什么。
晚上,月上柳梢之后,我们几个就在大炕上折腾开了,所喜娘那百鸟朝凤的夹被还在,依旧是我披了做小姐,小云就反穿了一只小棉坎儿,下身扎一围裙,做丫 环。小红么,用一条长围巾,两端挽两个疙瘩,戴在头上,做公子。三个人将西厢记东厢记的混在一起,自编自导自演,一台戏唱到深夜。我最喜欢演入洞房这一节(瞧这点子出息。)。我当然是做新娘了,身上披袍、蒙上盖头,用持红绸,由新郎小红拉了,丫环小云搀了,在粪叉子二大娘(我娘)的司仪下,扭扭捏捏地由炕这头,来至炕那头,三拜九扣四十九哆索,这才最终在窗台上落了座。而这戏么,往往是演到入了洞房就编不出下文了,所以只好又从头来过。所幸我那憨厚的小伙伴们都听我摆布,对我总是扮小姐跟新娘这事,也没什么怨言。我如今这苏三的唱腔,还是跟小云当年学的。现在多少明白点了,想学学梅家的味道吧,却总是拐回山东去。后来当然是小红长大了,小云出嫁了,我也有8年,没有回那老家了。
那过年时候,娘给我10元钱,让我去街上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就全部买了京剧的年画儿。全是古装的大美人。那画儿我贴了满墙都是。娘也不恼。这要是我妈准没门儿。她的卧室里只有油画“大宫女”,还得用挂镜线吊在那相框子里。我这种TASTE 是进不了她的大雅之堂的。后来娘进了养老院,家中的房子,爸爸又舍不得卖,又没空儿打理,就荒下来。
2000年我回老家时,只见院中杂草丛生,开门一看,一片残局。彼时光鲜照人的大躺柜还算是结实,其他东西就都由朱漆变作了斑驳的灰白色。只是离开时,见那年我买的“红叶题诗”的年画,虽然已经泛黄,却仍在东墙上,还能够看得出当年我在底下学写的字迹。唉,“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烟、酒、恋爱与诗,都不能够使我忘忧。都可随时放下。因为我知道(此前甚至还写过一篇烟可解忧的散文。),在这些东西中,我都在,它们可为我所用,但我不为它们而生。近来这才渐悟出,在前十年中,我奶奶早就我定下了姻缘。在戏里,便不再有我。我是谁?是宝钏,是湘灵,是一剑能挡百万兵的穆桂英呀!
开车在南加的高路上,只要有程砚秋那转了一百八十个弯的“忙把梅香我低声叫”,或是梅兰芳娇气十足的“海岛冰轮初转腾”,我就------经常下错了路口儿。有时孩子们让人火往上撞,我就关上门唱几句小戏儿,出来立马是笑脸儿。以至女儿一见我脸色不对,马上开唱苏三离了洪桐县。也难为她4岁大小就要学会唱曲儿防身。夜深人静,枕边人早已经呼声大起,还是忍不住摇他:“哎,你听我这句------”,他就会马上打断说:“谢了谢了,咱今儿就到这里吧。”当然,定居在旧金山的姐姐与外甥女儿,那是经常被我电话骚扰,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唱给她们听的。“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道理很简单吗!所以在这种与民同乐的道德观影响下,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与弟弟也无一幸免。
就这样一下子遇见了爱,没办法,躲不开,只等漫漫被淹没。虽然还不到砸锅卖铁票京戏的程度,可这心里头总想,要是现在能退休多好,整天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