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记忆可以从一岁就开始,我的记忆要晚得多,应该是三到四岁以后开始,才有一些印象的片断烙在脑海里。印象和完整的事件的记忆,其实是没有关联的,许多事都是在成年人的叙述中,串联和补充成章,然後就成了我的记忆。其间的确切程度就不可考据了,幸而不是什么人物,没有追究真实和纯度的必要,能够为自己留下一点童年的印象片屑,只是填满履历之外一章的空隙罢了。
当其他人提到一点什么事,有时会突然把我的记忆翻开,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点一点的形象,这才明白:原来我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呢。想起来童年的天空色彩单纯,留滞在记忆中的人物都鲜明,行为很简单,这是童稚的眼光扫描的结果。有人提到了池塘,对了, 我也有一个池塘的记忆。
记忆里,我的母亲老是生病,老是会住一段时间医院,我就会被送到奶妈家去暂住一阵了。奶妈和我们家的关系很亲近,因为奶妈的母亲也就是我母亲的奶妈,她就象我母亲的亲姐妹似的,平日里互相来往很频繁。奶妈的家在乡下,要乘小轮船“突,突,突”地响上两个小时才能到达。他们的房子是白墙黑瓦,窗子小小的,却在门檐和墙的上沿画着黑色的图案,靠墙角的地方却显出斑斑驳驳的灰色。我记得村口的大树,田间的小路,还有位于村中央的池塘。池塘旁是村子里的祠堂,门口一大块空地,临近池塘的地方还有凿了花纹的石栏,可以走下几级的石阶直通水面。女人们在那儿洗菜、洗衣服,叽叽呱呱地聊天,一时笑语泱泱,一时又大呼小叫,这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吧,小孩都喜欢到池塘边游戏,连鸡们都成群结队地在那儿散步,水里也许少不了鸭子和鹅。我只知道池塘边象个社交中心,不分时令,总有人聚集在那儿。
我到奶妈家,只能跟着阿元玩,还有一条灰褐色的大狗总跟随着我们。阿元是奶妈的儿子,比我大一岁。我记不清他当时的长相,只知道他比我高一点,还有说不清的理由让他对我有一种天生的憎恨。也许是我们的衣着不同,也许是奶妈把我当客人般地特别显得疼爱,也许我留着细细的小辫子……说不明白,但是常常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阿元就很敏捷地抢走我手上的东西,能吃的当然放进口里,不能吃的,就扔在地上,用脚踩上去,使劲踏几下。我只记得一本图画书,被他踩在脚下,还使劲地跳来跳去,一面斜着眼观看我的反应。我通常不会哭,开始惊愕,后来只是瞪大了眼看看他,无所动作,但不知道是否从这时就开始思索人世的险恶?不过,我没有其他的玩伴,只能跟着他,也许知道是暂时居住在他们家,姑且容忍了他的劣行吧。
我跟着阿元,走到了池塘边。他一路飞跑着,赶开了正在啄食的鸡群,惹起了一阵呱呱噪音,还有洗衣服的女人们的白眼,她们说:“又来了!又来了!”纷纷把衣物往自己身边挪动,怕被这小子踩上了。他开始往水边的石阶走,我也跟着走,大狗跟着我。这是冬末春初时节,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池塘里只矗立着一些残荷的梗茎,在风里瑟瑟摇动,阳光下,那些枯掉的杆子被染上了一层金黄,那是一个很冷的季节,所有虫豸都在冬眠中。可是当阿元告诉我:你看,蜻蜓!蜻蜓!我还是很傻地往水中看去,跟着他往下走,走到靠水面的石阶了,我还是在水面和残荷梗上寻找蜻蜓。我的眼光肯定很茫然,为了一点好奇心,只在那儿搜寻,想要找到一只冬季的蜻蜓……阿元在我的背后一把推去,我就溅起一片水花,轻易地掉到池塘里去了。
我的记忆在这一段格外清晰,我的身子发飘,轻轻地上升,我看见了自己:我穿着厚厚的印着小花的棉袍,扑在水面,慢慢地飘离池塘边沿的石阶,并不下沉;我抬眼看着,眼睫覆在眼睑上,定定地瞪着眼。阿元怕了,赶快转身拔腿就逃,洗衣服的女人们叫了起来:"掉水里啦!快拿竹竿!竹竿!"有人拿着竹竿过来,伸向水中,在水面划出一个个的弧度,企图钩住往池塘中心飘去的我。竹竿一定没有钩住我,反而把我往远处推去,叫嚷的人更多了,我只看见自己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面。那时我没有一点冷的感觉,没有觉得水渐渐渗过棉袍,从袖子里灌进我的衣服的水打湿了我的双手,头发在水面散开来……我只看着自己,这个印象在我的记忆里定格了,直到今天,想起来依然如此。
旁边叫嚷的人们一点也没有办法打捞一个落水的小女孩,声音逐渐低落下来,围观的人大概感到了一筹莫展。这时一条狗从人群中窜出来,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利索地游往池塘中央,它咬住我的棉袍,逶迤着在水中游动,使劲把一动也不动的我拖向岸边,岸上的人们又叫嚷了起来,然後竹竿才帮上了忙。
我并没有看到我是如何被捞起来的,衣服湿透,浑身冰凉的记忆也没有了,事后好像也没有生病,从大人的交谈中听起来,也只是短短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我可是千真万确地看见了自己,只是不知道这过程有多长。
大狗名叫恰利,是我父亲曾经养过的狗。后来在城里养狗有诸多麻烦,父亲就把狗送给了奶妈家寄养。我见到大狗,显然忘了它曾是我们家的,可是大狗却记得我,在关键时刻为自己人挺身而出了。这条高腰细腿的英国牧羊犬,在乡下土狗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它有不少故事值得一书。家里人讲起这狗,都赞不绝口,它一直在我的心目中,和池塘里的经历,还有灵魂出窍的那瞬间联系在一起。如果说童年的记忆是零碎的,这几个要素却是一点都不残缺,它们保留在我心底里,永远也不会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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