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
不久前和儿子一家去波士顿附近小城萨勒姆的博物馆(Peabody Essex Museum)。儿子对快满三岁的孙女说:我们要去博物馆看一座中国的老房子。
荫余堂是建于清康熙年间的建筑,是一栋峡谷层楼、四水归堂的开井院落,内有16间卧室、中堂、贮藏室、天井、鱼池、马头墙,富有典型徽州民宅建筑特色。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由于子孙迁移,房屋空置,即将拆除,由博物馆中国文化部主任南茜.伯林奈尔(Nancy Berliner)发现并商议买下。由荫余堂拆下的木块、砖瓦、石件装上十九个大型集装箱,运到萨勒姆重建。成为至今唯一能從中國「出口」到國外的一個完整歷史文物古迹。
荫余堂保留着原陈设在屋中的家具、摆设,由中美匠师合作把“荫余堂”修复成80年代、原屋主黄氏家族最后居住时面貌,因此墙上还残留着文革时期的标语。我们带着录音导游,逐点停留,听介绍再观察每一处,孙女青藤则喜欢看天井里的鱼池,里面的锦鲤都长得肥大,超过一尺半长了。房子其实并不太大,卧房都很小,但是大片的木雕装饰却非同凡响,精致繁复,匠心可鉴。儿子听介绍说木雕中有寿字图案,忙问我哪一处是,寻视一下,我在门的上方找到了,却不是他记得的寿字模样,我又解释寿字多达上百种写法,他才点头认可。稍后,他指点着寿字图案对一旁博物馆的管理员讲:这是我的姓!状颇自豪。儿子对中国的记忆只在五岁之前,媳妇是出生在纽约的韩裔美国人,对中国的一切都热衷与好奇,她尤其对厨房里的灶头有兴趣,逐一追问每一样东西的用处。
是夜,因为继续着白天对荫余堂兴趣的话题,我对他们讲起了我家的祖屋。我十七岁那年,祖父去世,我和伯父一起送祖父的骨灰到老家安置,陪同我们前往的是第一次见面的七堂叔。祖屋在萧山的云石乡,有座很高的牛头山,山下小村名为坦莊坞,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祖屋。那是近山的一座建筑,沿石阶而上,有黑色的木门,曲线起伏的白色山墙,进门有卵石拼花的小径,两旁种着茶花,挺大的一个花园。堂前的门窗雕琢精细的图案让我瞠目,进门后半进处有一木屏,黑底上贴着金色蝙蝠图案,只是年代久远,有一层泛黄的包浆。屏风右侧上方贴着一张曾祖父高中进士的喜报,我居然没有仔细看看,只听七叔指点着介绍,瞥一眼算数。
再往里进,是我记忆最深的地方,七叔称为书房间,那里有一些书橱,书桌和椅子。因为文革破四旧的缘故,七叔曾装载了九大车的书送出去当废纸被回收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医书和曾祖父写的一些医疗笔记,药方记载等。这时我才从伯父讲述中知晓,曾祖父原是清廷御医,清亡后,曾在汉城行医多年。我在书房间翻阅过一些书,记得有英文词典,英文书,都是线装本。我刚进入美院附中读书时,祖父曾告诉过我,老家保留有不少名家书画,他讲过一些名字,可惜我当时初入艺门,混混沌沌,对中国书画所知甚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我在翻阅书橱时,也翻到一些画轴,打开看过,只记得极为精细的工笔花鸟和山水画卷。
书房间后面是一个院子,一长排房间,当年七叔的母亲六奶奶住在那儿,她是一个面容端庄的妇人,看不出年纪,衣着整洁利落,房间里也收拾得十分干净,还点着楠香。墙上挂着些照片,是她的大儿子六堂叔,大学毕业后在哈尔滨工作,英年早逝,只余下些照片与她作伴。那些房间大多空着,我问今晚我住这儿吗?六奶奶笑着说,你住在书房间的楼上,那里的床我收拾好了。七婶烧好了饭,我们就在宽大的灶间吃饭,那里有大灶头,水缸,几架橱柜等,余下的空间足可放好多张桌子,所以摆在那儿的大八仙桌看上去也不大了。
晚上,七叔带我到楼上,我惊讶地看见一架宁式雕花百步床,对着床还有一架罗汉榻,桌椅、梳妆台之外,还有一叠箱子,但是房间里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我感叹了一句:好空,空房子太多了!七叔答应道,是呀,空房子太多了,所以生产队里总想占用我们的房子,好几次说借用放粮食呢。那么,借了?我问。没办法,借了!七叔回答,几次收了谷子,放在楼下,还派了两位民兵看守,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们都睡在外面院子里了。不止一次发生过,也不止一次被端到外面去呢……老祖宗不喜欢他们来嘛!所以后来就不来借房子了。————讲述到这儿,我肯定这是我儿子媳妇最喜欢的部分了!“This house was hunted!”他们开心地叫起来,神情极其兴奋!而我当年听到这儿,很是怀疑,从小受的无神论教育,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总觉得匪夷所思,但七叔言之凿凿,说是他们一家都亲眼所见。后来我开始担心:这房间晚上会安静吗?七叔笑着说放心,你是这家里的人,才不会有事呢。七叔走后,我花很长时间打量这架床,不知道雕的是什么戏文情节,圆雕、浮雕、透空雕组合成吉祥如意的故事,人物和花鸟非常繁复。在床前的镂空花板下,还有好些小抽屉,大概是盛放零食、首饰等小物品的。周围似乎散发着古木之香,夹杂着陈年的味道里,我沉沉睡去,居然一夜无梦。
后来,祖母搬到乡下和六奶奶作伴,数年后,她们相继去世。我再次去祖屋扫墓时,已经懂一点中国画的好处,可是胆子小,不敢肆意动手拿字画,只挑了两幅字,是曾经在北洋政府当过总统的徐世昌送给曾祖父的对联,还有当时的总理曹汝霖送给曾祖父的书法,那些画我不敢拿走,怕七叔见了会不高兴。当我出国前再次去乡下时,七叔把书房间锁了起来,我无缘再得一见了。
十年后,母亲去世,我回国送葬,再次把母亲的骨灰送往乡下。在离祖屋不远处的山上,有曾祖、祖父他们的坟茔,父亲决定在稍下一点点的山坡上竹林边为母亲建坟,旁边山溪流淌,水声不绝,群山为屏,也算是一个安静的好地方,我在忧伤中也有些宽慰。下山后,又在七叔家的灶间吃饭,我听七叔说起有博物馆要买家里的雕花大床,开价十万元,他嫌少而没有成交。我指着那些雕花的门窗对七叔讲这些东西多漂亮,可要保护好了,我见到七叔眼睛骤然一亮,看来他是听进去了。
几年后,我几次返乡,都到乡下为母亲上坟。母亲的坟前已经绿草浓郁,周围竹林随风摇曳,一侧溪水淙淙,由于山石坍崩,似乎多了一个小瀑布,我在山水之间寻觅母亲的音容,也仿佛在这里得到了回馈。人的一生真是很短暂,瞬息间数十载悠悠而去,真不必太过较真,舒舒坦坦随遇而安可矣。这期间的变化是,七叔盖了新屋,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把老屋中的一部分雕花窗子装在新屋上,看上去很别致。那架大床已经不见了,我猜想被七叔卖了好价钱。同样让我惋惜的是,书房间的橱柜全都空了,所有的书与书画都不见了。七叔家的几个孩子没有受好的教育,看来也不会懂什么,唯一可能动这些东西的,也只有七叔了。我后来在从前六奶奶住的房子里见到挂着的一幅花鸟中堂,已经被虫蛀得有些斑驳了,但仔细一看,顿时大惊!我已经看得懂笔墨与勾线的好坏,这幅画不折不扣算得上是精品,作者勾线灵动,构图大气,渲染饱满……破掉的部分可以补好,仍然可以见到一幅佳作。可是我与七叔商议,他拒绝了。同时他对我讲,他想把贴在堂前屏风上的喜报揭下来,可是失败了,我没有告诉他,如果花点钱,请专业裱画师来做这件事,还是可以做成的。
最近一次去乡下上坟,祖屋已经被七叔和他的小儿子分别卖了。七叔卖掉了后面的院子,因为和七婶老来不谐,专门住在外面,几乎不回家了。七叔的小儿子,被伯父家的堂妹称为胡司令的,趁父亲不在家,把书房间和花园都卖了,盖起了一座西式牧场式的大屋,房子还没完工,他住在里面准备慢慢完善。七婶住在后来建的房子里,只有那间大灶屋还留着。我们依旧在灶间吃饭,那儿现在又乱又脏,堆满了各式物件。门前只剩下一个小天井,书房间前的花园也许已经被人家拆除了,只见一堵高墙挡住了视线。天井里有七婶养的几只鸡,矜持地走来走去,样子十分漂亮,我盯着这几只鸡,听七婶絮絮地诉说小儿子如何虐待她,七叔又如何不养家,她靠自己种菜,卖菜度日……我茫然地抬头,把几张钞票交到七婶手里。我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两幅画,署名分别是唐寅、沈周,我对小妹说,七叔怎么会有这些画?小妹忙问我值不值钱?要不要把它们拿回家去。我走近画前仔细观看,原来这是时下市场上流行的假画,七叔看来也附庸风雅,把假画挂在家里了。
我初中同学,诗人奕林和我同样老家在萧山,据说隔着那座牛头山,就是她的老家了。她告诉我,去图书馆可以查族谱,一般大家族还是可以查到来龙去脉的,她家就查出原来是钱王钱穆的后代。我除了知道曾祖父字霞标,其他就一概不知了,也许有机会也和奕林一样去查找一下,老屋已经没有了,即使能查到什么,也没有人关心这些了。我们成长的年代里充斥满了各种新兴的字汇,无人关切旧日传承,在旧传统被横扫清除的年代里,没有人会追根究底询问自己祖宗的事,错失了,也就永远失落了。我祖父兄弟两个,他弟弟早逝,后代早考取庚款留学后移居英国,七叔家是祖父的堂兄弟,从血缘上讲,要稍远一点了。家族的所有人都离开了老家,居住在不同的城市里,即使七叔也在杭州工作,因为七婶务农,所以占有了老家的一切。好在大家也不计较,时间流逝,统统含混了。我奇怪的是,他们把祖屋卖了,怎么老祖宗这次不灵光了?
相信祖屋這個傳統會消失了,祝你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