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华裔美国空军医生在伊拉克的战地日记 (连载之十一)
启茂 译
美籍华裔Y君在中国大陆出生长大, 医学院毕业之后移民美国, 后继续行医, 并加入美国空军, 现任美国空军少校军医. 2006年一月十四日至五月十六日他被派往伊拉克巴拉德空军基地驻防, 作航空医生. 在这四个月中, 他把每天的见闻和感受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 通过电子邮件寄给在美,中两国的家人及好友. 以下的章节是根据他的日记整理摘译出来的, 共十一篇. 剩下的章节以后还将陆续译出.如需转载, 请与译者联系. 作者保留版权. ---译者注
一个扑溯迷离的故事
2006年三月二十日
"头部枪伤,神智 清醒, 无气管插管, 伊拉克人, 大约十分钟后到达......" 急诊室前台后墙壁上挂着的话筒里传来一阵阵平和,低调的象平常一样的广播通知, 伴随着很大的背景噪音, 直升机的轰鸣声, 以及由线路接触不良引起的噪音浑然一体.
"请注意:X-光工作人员, 化验员, 药剂师, 翻译请立即到急诊室来! 请注意: X-光工作人员, 化验员, 药剂师, 翻译请立即到急诊室来!" 头顶的广播里一遍遍地播放着通知, 声音仍然平静而单调.
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直到后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整个医院的帐篷都随之颤抖起来, 急诊室的门开了, 一道耀眼的太阳光照进了帐篷. 大家都各就各位, 站在一旁, 戴好了手套, 手里拿着工具待命. 只见一位急救人员领着一个四人担架车从急诊室入口进来了.
"几分钟前一个伊拉克人在基地外面头部中枪. 具体情况不明. 他仍然清醒, 有自主呼吸, 未发现其它部位受伤." 那个急救人员一边报告病情一边朝我走来.
我快步上前走到担架床边, 开始为病人作检查. 他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 清瘦, 还戴着C-collar(用于固定颈椎的装置). 他神智清醒, 瞳孔对称, 对光反应正常. 他的两耳, 喉咙和颈部无异物. 胸部, 心脏, 腹部, 神经检查均正常. 对语言有反应, 而且通过翻译他能正常交谈. 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唯一一处伤口是在他右颅部位, 一个子弹射入后造成的一厘米大小的小孔. 我将食指的指尖探入伤口, 能触摸到圆圆的伤口里形状不规则, 有尖状突起, 洞还挺深的. 当我将手指轻轻地拔出来时, 鲜血染红了我的手指, 并顺着指尖一滴滴地滴下来. 在伤口里我未能触摸到子弹. 两条静脉输液管即刻接上了. 常规化验取样完后, 我们给他拍了X-光胸部平片, 又按常规给他注射了破伤风疫苗(Td)和破伤风免疫球蛋白(TIG). 整个过程中翻译一直在同他交谈, 试图找出受伤的原因.
后来翻译把从病人那里得来的信息给我们讲了一下: 伤者是一位住在基地附近的农民. 今天早晨在地里干活的时候, 他的一个朋友被路边炸弹炸伤了, 他立即将这个朋友送往巴拉德医院. 在从医院回家途中误入了一场正在进行的美国兵与坏家伙之间的伏击战, 他进退两难. 他说他被美军士兵击中头部. 按规矩, 所有由美军导致的伤亡事故,伤者都将被送到美国空军战地医院接受治疗. 一对急救行动小组被叫到现场将他送到了我们这个医院.
"是真的吗?" 我们都异口同声地问翻译, 语气中有带着怀疑.
"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什么都可能发生", 翻译耸了耸肩, 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态.
病人被送到放射科作进一步检查. 在用CT检查他的头部时, 他开始感到作呕, 差一点吐出来了. 头部CT图像显示子弹从右颅进入造成穿透性的粉碎性骨折,有空气通道, 也就是子弹弹道从右脑起经后脑穿过充满淤血的第三和第四脑室, 一直到左眼球后面的部位. 躺在CT扫描的床上, 他逐渐失去了直觉, 后来由于颅内压力增加他进入休克状态. 他被紧急送往急诊室, 接上各种插管,并戴上氧气罩. 然后他被送往手术室作手术以降低颅内压.
与此同时,一队特种兵路过急诊室. 他们说事故发生时, 周围并无任何美国兵对任何人或物体射击. 当时也没有美国兵和抵抗组织之间的交火. 很可能这个家伙是当地失业的农民, 为养家糊口被抵抗组织的武装分子雇佣去靠近基地的某个地方安放路边炸弹. 干这种事的市场价格是一次五十美元现金. 他干完后回头去讨工钱时,属于同一抵抗组织的武装分子想赖帐,向他头部开枪, 欲将他就地解决掉. 这帮武装分子可能当时没有钱.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对我们来说, 你帮敌方放置路边炸弹之后, 你就成了我们的敌人", 一位特种兵说.
我们用厚厚的白布缠在他头上, 盖住他的眼睛, 对于敌方受了伤的武装分子, 按惯例都是这样作的. 手术完后, 待伤势稳定几天, 他很可能被转送到巴格达市内称之为"医院城"的地方. 听说那里是开放式的场所, 象一个大巴扎(露天市场)式简易医院, 里面拥挤, 嘈杂, 污秽, 设备不足, 资金不足, 工作人员缺乏训练. 在资源捉襟见肘的情况下, 那些受伤的伊拉克政府军官兵将得到优先治疗. 敌方抵抗组织的伤员以及来自外国的武装分子伤员就几乎根本顾不上了, 只好听天由命. 他身上插着颅内减压管, 气管插管及呼吸机, 鼻伺管, 多处静脉管. 如在美国他必须呆在ICU 里. 很快他就要用直升飞机送往"医院城", 在那里没有人会照顾他身上插的各种管道, 凶多吉少.
这个可怜的家伙很可能无法从休克状态下清醒过来,告诉别人今天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家人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他到哪里去了, 是活着抑或死了. 在这战乱的岁月,这件事的真相可能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
后记:
这篇日记写完几天后, 我差不多快要忘记时, 有一天,当我回到空军诊所上班, 照例象平时一样先打开电脑查查电子邮件, 有一封来自分队指挥R.P.上校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信中说我违反了安全守则, 在互联网上传送这篇日记, 并在附件中附上了这篇我在三月二十日所写的日记. 我楞住了, 有点想不通: 这篇日记怎么会传到R.P. 手里呢? 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同一天上午, 医疗小分队的头B.A.来找我, "Y少校, 你看完病人后R.P.上校想见你", 她用一种低沉, 平平的语调对我说,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看完这个病人后我马上就到", 我答道, 心里一沉,感到有点后怕, 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我来到R.P.上校那位于空军诊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他正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
"这是你写的吗?" 他边问边递给我几张打印纸.
我接过来扫了一眼, 一行"2006年三月二十日, 一个扑溯迷离的故事"的标题映入眼帘, 再也没办法否认了. 我有点困惑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怎么会到他手里呢?
R.P.开始给我进行安全课的说教, 他说我写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落入武装分子之手, 给他们可乘之机,因为他们可以从互联网上截获, 监控进出空军基地的电子邮件.
"你可以记自己的日志, 存在移动盘里供自己将来使用. 任何经由互联网传送的文件都可能被武装分子截获," 他的语气很严肃.
"是的, 先生, 我明白了", 我答道, 心想: 在巴拉德空军基地的互联网上每天有数百万次点击, 或发电子邮件, 或浏览别的网址, 或传输文件, 很多电子邮件的内容比这篇日记要机密得多, "为什么偏偏只有这篇日记违反了保密原则?" 我在心中问自己. 但我有心没胆同R.P. 争辩.
"先生, 我只通过Yahoo! 的电邮系统将日记送给了家人和几个朋友. 我没有把它放到blog (网络日志)上让其他人能接触到, " 我更具体地解释了一下, 想让他放我一马.
"不行, 连象那样作都不行, 那些武装分子聪明得很, 他们截获你的电子邮件之后就能将巴拉德空军基地发生的事弄个清清楚楚," 他的语气很硬, 冷冰冰的.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 吃过晚饭后我照例象往常一样在空军基地诊所的电脑上开始写日记, 技术中士A.R. 把我从房间里叫出来. "Y 医生, 很抱歉几天前你受到那样对待. 读了你用电子邮件传给我的那些日记之后, 我觉得写得非常好. 未经你的同意, 我给B.A. 看了. 我在读你的 日记时她碰巧在旁边, 她也很喜欢. 她让我用电子邮件也送给她一份", 她显出一脸歉意.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 谢谢你的坦率, 告诉我这些," 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 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记得前一阵在急诊室有一个病人, 一名空军士兵, 从事电脑方面的工作, 由于违反某种电脑操作(安全方面的)规程, 被滞留在巴拉德空军基地两个月作调查. 他是唯一一位被逮到的, 其他人都没事回美国了. 他老婆很快就要生小孩了, 他很沮丧, 同时又非常焦虑. 我为他感到难过. 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被责难, 扣起来作调查, 不能按时回美国的家. 达摩克利斯之剑(Sword of Damocles) 一直悬在我头上. 同时, 我想保持日记的真实性, 客观性, 原始性. 我决定以后的日记不要涉及到安全方面的题材, 即使有也只留给自己将来使用, 只发头几行给家人, 余下的篇幅待日后返回美国家中后再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