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追忆
润涛阎
11-12-2012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威猛无比。我早上去县城卖豆芽时看到了从北京来的红卫兵大串联的学生,大多是初中生模样,看得出来很多学生也就是比我年长两三岁。他们从车站出来,到县城的大街上舞动小红旗,高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帮精神病患者呢,那种正经八百的样子十分可笑。此时的农村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只是学生们读报纸才知道文化大革命在北京已经开始了,什么三家村、破四旧之类的老百姓不知道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仔细打听方知,大串联从北京出发到全国各地,他们只是在县城停留一天,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步行到南京,学当年红军走二万五千里长征。另一部分人以女生为主,乘车到天津,然后一步步南下。县城里的中学生也有表忠心要跟他们一起南下去大串联的。我当时心潮澎湃,但知道自己手里没钱,囊中羞涩,无法参与。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便悄悄地问他们其中一人要多少钱才行。他告诉我,一分钱都不用带!路上不论是火车还是汽车,都免费。所到之处,吃饭睡觉当地的领导都给安排。我立刻跟他们的头头提出要求,我也要参加大串联,跟他们一起去。我想看看南京是什么样子,看看黄河长江,如果能到苏杭,那就更好了。免费旅游还管吃管住,天下哪里有这等美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当即决定跟他们一起去。
可是,他们的头头不干,说我年龄不够,到时候走丢了给他们惹麻烦不说,我也不懂得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我不服,说我当然知道文化大革命就是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他说我的理解力太浅,文化大革命是触及灵魂的革命。我知道的只是皮毛,所以,资格不够。我知道他们明天才走,便回家跟家长商量此事。
到家后跟爷爷提出我去外面世界看看,去闯天下,第一关就要出去走走。爷爷问我盘缠费用怎么办,我告诉他,现在县城里有一批从北京来的中学生,他们去全国各地大串联,火车汽车免费,吃饭不要钱。我可打扮成他们的一员,鱼目混珠。爷爷说我妈肯定不同意,那就别告诉别人,就说你去天津倒点小买卖,过些日子要写封信回来,说到哪里了,一切平安。
我晚上躺下后就开始思考明天参加大串联鱼目混珠的办法。想想很快就到南京了,便激动起来,睡意全无。第二天早上,我起身准备出发。妈妈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外加三张烙饼。我哪里需要这些?还是留给兄弟姐妹们吧。我告诉妈妈,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担心。
到了县城,长途汽车将要启程了,是临时多加的一辆车,专门送从北京来的大串联的学生到天津。本地的学生一律不许上车。学生明显分两拨,是来自北京两所中学的,我立刻发现了可乘之机,就站在两拨接茬的地方。前边的学生以为我是后边学校的,后边的学生以为我是前边的学校的。这样,我也顺利上了车。
车上不算很拥挤,但走廊也站着不少人。毫无疑问,我是车里年龄最小的。旁边有人问我真的是中学生,我只说一句:跳级!他们就明白了。其实,我们村有规定,任何人不许跳级,因为桌子板凳都安排好了,跳级不能接受。我本来是没座的,一位年龄比我大几岁的大哥给我让座,我不接受都不行。女同学都有了座位。车很快启动了,我也就立刻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发现已经到了天津。车里的学生们都睡得很香,包括当初站着的也都坐下睡着了。此时我心里惦记着那些徒步走到天津然后去南京的同学们,虽然我跟他们素不相识,但到了外地,感觉都是天涯沦落人一样互相挂念着。
天津站人山人海。一转眼我就看不到那拨人了,因为毕竟不熟悉,但我知道那位头头是北京三十四中的,这个数字好记,我就记住了。此时的我很饿,需要找到吃的。我知道大串联的吃饭不要钱,但到哪里去吃呢?我没提前打听。倒不是因为我这个马大哈不细心,而是我害怕人家知道我是混水摸鱼来的,不是真正的北京市中学生,也就不敢问怕露馅。
另外一点是:我上小学开始就讲普通话,但北京人说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有点咵,我不能跟他们多说。
突然间我想起了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便到车站外面寻找狗不理包子所在地的信息。转悠了半天,没有任何收获,便只好跟一位卖冰棍的老大爷询问。咱别的不行,嘴巴甜这一点绝对做得到。喊一声老爷爷,他立刻问我有啥事需要帮忙。这样,我就知道了狗不理包子店离天津站不远,乘车几站路就到。
乘车很容易,上车前用标准的普通话来一句:“大串联的!”便立刻招来人们热情的目光,售票员绝不会要求买票。车里的人那个羡慕啊,但没有嫉妒没有恨。首都来的学生,这么小就跟随伟大领袖搞文化大革命大串联了,首都人民是可爱的,觉悟是高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虽然我还没有到过北京,但电影里那放光芒的天安门仿佛就让我代表了。人们目光的热情如同一缕缕火焰,把我照得脸色通红,我感觉是自己把自己放在了炉子上烤,特别难受。我知道,我不是跟随伟大领袖搞文化大革命的,而是借机到外面走走,看看大城市是什么样子。我发现,古人说的“鱼目混珠”一定是跟珠子在一起才行,单独的鱼目是要招致所有的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是非常危险的。这车里没有“珠”,不知道他们都跑到哪里吃饭去了,我这“鱼目”就像已经被识别出来不是“珠”一样,心里特尴尬。
到了记得是山东路的一个站台,我立刻下车了。很快就找到了狗不理包子店。远远的就看到排队成一个长龙。到了队伍尾部一看,特高兴了!因为基本上都是大串联来的中学生!是“珠”,“鱼目”便可容易混入其中了。
到了下午两点多,才排到我这里。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大师傅看到我明显比前后的同学们年龄小,便来了句:“北京哪所中学的?”来判断我是否是当地的孩子。我小声告诉他:三十四中。我的话肯定没有天津口音。因为不知道北京有几所中学,都叫什么名字,这三十四中是否是根据街牌号还是北京真的有三十四所以上那么多中学,此时我一无所知。
我坐下来开始吃狗不理包子,特别香!打从一断奶就赶上了大饥荒挨饿,连窝头都吃不饱,更别说三鲜馅的狗不理包子了。为了支持伟大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全国人民都善待大串联的首都学生,狗不理包子也是国营的,大师傅政治觉悟特别高,让我们随便吃,轮圆了肚子吃。我一口气吃了 1 1个,感觉不能再吃下去了,撑死在这里名声很难听的。
起身要走,好给其他排队在后面的同学们让地方,大师傅当即又给了我一个包子,放在我手心,说我这么小就离家不容易,多吃点!
走到外面,我还是把那第12个包子吃掉了。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肚子竟然是橡皮的!把我在大饥荒年代欠吃的包子给补上了。
吃得太饱,不能坐下,就只好溜达。溜达溜达就溜达到了一家医院,上书“天津总医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这几个字。在吃饭的时候有同学讲,往前走不远就可以到天津大学和南开大学了,到那里晚上就有地方住,因为大学非常欢迎北京来的大串联学生。我先到医院里看了一下,不是要看病,我没有病,如果大串联不算精神病的话。我是找厕所。医院规模很大,人来人往的非常热闹。来医院探视的亲属五点前要离开,此时还不到五点,到里边看看,没人阻挡,他们以为我是探视病人的。要是只看肚子不看上面,会以为我是孕妇。
从医院里出来,在附近溜达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地又转悠回来了,回到了天津总医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本来是想到天津大学或南开大学去找地方睡觉的。可天逐渐黑了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天津总医院附近转悠呢。四处都是搞大串联的红卫兵拿着大喇叭喊叫,给文化大革命造势,给持观望态度的人们打鸡血,起到煽风点火的功效。红卫兵们的言行给了我一个提醒。
这个天津总医院的后院是一栋蓝砖楼房,不太高,但它的特点就是上面有房檐,下面有平台。万一晚上下雨,躺在平台上,也不会被雨水冲刷,房檐也可挡雨。看到此,我便决定今晚就在此过夜了。天津大学和南开大学的校舍虽然好,但应该留给“珠”而非“鱼目”。
初秋的天气不冷不热,躺在房檐下的平台上,非常舒服。也不用担心孤独,到医院里探视病人的外地人很多,那年头老百姓没钱住旅馆,这个平台就是很多外地人的高级旅社了,基本上人挨着人。到了凌晨的时候,有点冷,但也不是很难受。
这就是我参加文化大革命大串联的第一天,但在这天的黎明,我坐起来想了很多很多。
毛主席在一九五六年的时候要求党外人士给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谁要是不提意见,等于不爱共产党。结果,第二年就开始了打右派运动,说那叫“引蛇出洞的阳谋”,把爱共产党的党外人士可害苦了!我们公社就有从北京跑回老家的右派,五十多岁了,媳妇都娶不上,遭受批斗,可惨了。
这次毛主席又亲自发动和领导文化大革命,这帮子红卫兵中学生们一定是被利用的傻子!不干活,不上课,到处串联还不花钱,有吃有住,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等好事?如果有,那一定是骗局。被利用完后,便是兔死狗蒸!当然,不同于打右派前的引蛇出洞阳谋,这次规模太大了,要采用新的花招,说不定就是骗他们去边疆,把户口带走;骗不了的话就用军队把这些红卫兵们统统抓起来送到边疆,到那里自生自灭。如果我继续前行,到了南京、广州,说不定文化大革命的烈火遍地开花后,大串联的学生被利用完了,便是卸磨杀驴抓去边疆的时刻了。到那时,就跟五七年的右派一样,后悔是来不及的。调动、欺骗这么多的年轻人参与,这文化大革命运动肯定比打右派还要惨烈得多!
想到此,我便决定不趁机游山玩水了。回家看热闹去。无论如何不能当傻逼被毛主席玩弄得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南京广州是啥样子,我长大后一定有机会去看的。
天亮后我就跑到天津汽车站想乘车回家。还是来一句“大串联的!”想蒙混过关,因为我手上没有钱买车票。可是人家不干,说方向不对!大串联都是从北边往南走,你怎么往北走?再说年龄也太小了,不像个中学生。我只好去了天津火车站。那里人山人海的都是大串联的,打算到哪里去的都有。我趁机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只要到了北京,我再乘汽车往南走,说是南下大串联就没问题了。火车站专门设有大串联的学生的队,排在那里就不需要车票。反正当时乱哄哄的,没有人能想出办法以辨别到底谁是红卫兵。对红卫兵不信任,就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满,那是找死。
到了北京才知道麻烦大了!到各地都可以说自己是大串联的红卫兵而找到饭吃,但到了北京就没有这个优惠,因为大串联是从北京到外地去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上面有通知,全国各地都要对红卫兵的大串联给予方便,火车轮船汽车都免费,各地的党政军部门要对大串联的红卫兵给予免费吃住安排。但那都是在外地。我不知道这些。到了北京,找不到接待大串联的地方,也许有,但我找不到,警察叔叔说我需要到北京站过夜,然后去外地搞大串联。在北京,只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才能有特殊的安排。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对,但我毫无办法搞到吃的,没粮票什么吃的也买不到,何况我身无分文。我便在天安门广场溜达了一阵子后回到了北京站。在车站过夜倒是很有趣,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孩子们的哭闹,车站报站的喇叭声,与宁静的农村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世界。
第二天早上才跑到永定门汽车站,来一句“去外地大串联”便可上车,不需要买票。这样,我又回到了家。
爷爷问我怎么跑回来了。我告诉他我的体会:这大串联用八个字总结就是:煽风点火、上当受骗。而我是鱼目混珠、提前醒悟。也是八个字。 虽然结局是混吃混喝,但初衷还是想走千里路。
那时候还没有武斗,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玩意,以什么样的结局结束,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包括被打倒的刘少奇本人。
爷爷听后没说啥,看我大口吃着窝头咸菜就问我是不是饿得难受,以为我不知道怎么讨饭。我突然想起来了,算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但还是告诉他:“饿着确实不舒服,但比撑着好受多了!” 吃十二个狗不理包子后的难受劲不是挨饿所能比的。
毛主席在井冈山以及长征时饿着肚子,虽然也杀AB团干伤天害理的事,但比他吃多了撑得难受时搞运动整死人罪恶还是轻多了。
我觉得跟爷爷叨唠毛主席给红卫兵恩惠一定是玩弄他们的道理是多余的,他心里比我清楚得多。至于他为何不阻止我趁机去外地看看,我也没问他,反正他对我是放心的,我绝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出来,一看苗头不对,我也会趁机逃跑掉的。
我去北京南京读书那是后来的事了。我很喜欢北京,也很喜欢南京,也很怀念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今天想吃包子,想起了这段往事。
今天您一定好奇我当时为何没有说服一些学生别上当?因为那是徒劳的。弄不好我自己把命都得搭上也说服不了一个毛粉。那时的毛粉要比现在的薄粉、韩粉都缺乏理性,更疯狂,更痴迷。骗子被揭穿,最痛苦的不是骗子,而是被骗子骗了的傻子。让被骗的人从骗子的把戏里走出来,远比教给猪上树难得多。在农村放过猪的都知道,猪很聪明,教给猪上树不难。你自己爬树,手里拿着窝头,示意猪,只要它爬上来就有窝头吃,它就会往上爬。遗憾那时候我没有相机,把这些照下来。现在的农民大都有可以拍照的手机,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把猪上树的照片放到网上,便古狗了一下,果真发现了视频。我把视频做出截图放在下面。
有图为证:图一,闹大水吓坏了猪,猪便爬树。
图二:让毛粉醒悟,难于让猪上树
下面的图片来自网络
小学四年级能有这等觉悟不简单,记得猎人也是小学四年级时对老邓在八十年代初期开展的“运动”一波波的枪毙人很不以为然,倒是培养了猎人反抗精神来了,当然和我奶奶也有关系。
这猪能上树猎人可是开了眼界,猪的神态很好笑可能是从来没看过猪能爬树吧!
我父母一直都是很单纯的人,60年代初的大学生,家庭出身“好”,人老实胆小,所以没做恶,也没吃大苦。我父亲为朋友仗义执言,被停了党籍好几年,直到78年才恢复。他们现在也不觉得GCD有多坏,坏的是四人帮和贪官污吏。
所以,我觉得,不能认清楚老毛和GCD的,很多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太傻了。
“偶爹说,裆或果夹号召去哪里,就千万别去哪里,不会错地”
咱们父母那一代人所见略同。:-)
看来咱们还真是同龄人,俺们那儿80年代中后期也大兴气功热,偶十二三岁的时候也学过气功,叫“形神桩”,其实感觉还不错,练一遍很舒服的感觉。不过一练就是一个多钟头,还得至少饭后一小时才能练,所以上了中学功课一多就放弃了。
偶爹说,裆或果夹号召去哪里,就千万别去哪里,不会错地
那一代人青年下乡,中年下岗的很多——我爹赶着文革前书读了,读完就下乡,我娘侧碰上文革没得书读,当然后来相应国家号召提前退休了。
在往前一点点,俺大舅舅是49前gmd的高中毕业的,二舅舅是gmd办得大学大专毕业的,后来惨了,二舅舅很年轻,文革一开始斗就被迫远离故乡,逃去了新疆,在回回的地盘活了下来,顺便带了几个弟弟活下来,还去了新疆媳妇。二舅舅至今应该快八十了吧,其他舅舅后来都回来了,只有他感觉伤害很深,一辈子也不想再踏上故乡一步了。
所以而今大陆沿海一些发达的地区很多人把新疆人看做强盗、小偷,我总觉得,当年落难,欠了人家的,受过人家帮助,这样不对。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到处都是练气功的,我就每天长跑+气功,起早贪黑的练。
有此我娘煮了四只公鸡(一般体积的),跟邻居说会话回来,我给吃光了。 而今是什么也吃不了多少了。
当然,少年儿童时期到处可见的气功、功夫杂志和各类练功组织也和某某功一起失踪了。
那时候吃饭没油水,俺娘当工人的时候一顿能吃5个馒头(幸好接了我姥爷的班,否则不知道要下乡多久),在女工里还算一般的。饥饿状态发育期的男娃吃12个包子不算离谱啦!
还有写《大宅门》的郭宝昌的回忆(见《说点您不知道的》),好像一次吃过20个馒头还是五斤面条)。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相对来说我们这代人幸福多了。
俺娘参加过大串联,据她说那时候确实很疯狂,这么说吧,见了老毛头比现在追星的粉丝们还要厉害很多。阎涛大叔的照片头一张和最后一张我以前都看过,中间那张没有印象,但应该不会有假,有的录像中看过类似的内容。
俺娘跟我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就自嘲那时候的人怎么那么傻,不过也不忘说一句那时候社会风气不错,很安全。他们那一代人青年下乡,中年下岗的很多,所以对我朝是打死也不信了。记得小时候她们同事之间形容活做得马马虎虎,都说“这是糊弄GCD呢?”那是80年代的事情。
您的记性好, 回忆起过去就像翻看老照片, 什么都在. 您对不会/喜欢/稀罕回忆过去的人怎么看?
说起武斗,那个时代太疯狂了,那些在武斗中被打死的风华正茂的学生们也很可怜。罪孽。
看到母猪上树,想起铁树开花。。。
农民发图了:
发大水,猪场很多猪死了,还有很多上树的,当然也有死在树上的。
光回忆往事不好玩,期待写写新东西。
文革的时候混吃混喝的都是好人啊。比参加武斗打死平民百姓的那些流氓有人性多了。我相信胡哥与万哥都不会干出伤天害理之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