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涛阎
11-2-10
(接上文)玉米棒子开始长出粒的时候还属于炎热的夏天,玉米地里跟闷葫芦似的,似乎风都刮不进去。记得那是下了大雨后的第二天,我跟着爷爷去拾蘑菇。他让我回家,怕我丢失了找不到家着急,他还说我不知道哪些蘑菇可以吃,哪些是毒蘑菇,我纯粹是玩耍,那还是在家里的大树底下玩起来凉快。
我有点不服输,常常看他拾蘑菇,我知道哪些是可以吃的。可是他一会儿穿越柳树林,一会儿钻进玉米地,我追他有点吃力,就决定回家。还没到家,我突然想起来我妈,我知道她在那个叫南大圈的地方干活呢。那个地方很远,但方向很好找,我自信能找到,就改变主意不回家而去找妈妈。
妈妈对我最腻歪的就是跟脚,只要看到妈妈我就立刻跟着她,所以,每天上工她都要我姐拉住我她才能脱身。这也是我家没有打孩子的习惯造成的。
走到半路上发现需要穿过一块玉米地,我也感觉到肚子饿,就钻进玉米地里找甜杆。说起甜杆来城里人可能不知道,其实就是玉米植株但没有授粉的,整个秸秆特别甜,比甘蔗不差多少。甜杆的特征是植株特别壮,颜色黑绿黑绿的,跟其它植株完全不同。甜杆没有用处,因为它不长玉米棒子,但吃起来如同蜜露,虽然没有甘露那么甜。甘露虽然味美无比,但想起来比较恶心人。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舔甘露的。
甜杆不是那么好找到的,因为数量太少的缘故。我两只眼睛如同当今机器人的扫描仪,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左到右搜索着目标。没多久我就感到闷热无比,决定放弃了。就在此时,我的前方有动静。要想看到目标,在庄稼地里唯一的办法就是蹲下,因为底下叶子很少,可见度远很多。
我立刻蹲下想看个究竟,说不定是玩伴跟我一样找甜杆呢。蹲下来我看到的是大人的大腿,就离我几步远而已。因为不是在同一垄,所以站着互相看不到。我立刻站起,纵向走了几步就跟她同垄了,也就看到了令我吃惊的一幕。她是我同龄女孩小牛她妈。我知道她快生孩子了,肚子大大的。但过去她都是穿着衣服的,而此时她只穿着裤子,因为里边太闷热,她可能感觉呼吸困难,就把上衣脱下来散散热。
她正面对着我,但她没有注意到我,因为她正聚精会神地啃生玉米吃呢。大饥荒的年代最大的特征就是:没饿死的人个个皮包骨头。我自己都能看到自己有几根肋骨。看到别的孩子都是脑袋特别大,大得吓人。而小牛她妈没有了上衣,露出来的身体是如此吓人,吓人的倒不是她的脑袋。她长长的脖子很细很细,肋骨要比我看到的接近饿死的人还要突出很多,可能是没有营养,胎儿把她皮肤上的营养都用上了,她的皮肤很薄很薄的样子,幸亏她吃进去的是黄色的玉米粒,要是吃进去的是黄瓜和西红柿,说不定从外面就能看到里边的肠子一段红一段绿。最吓人的是她那个大肚子,鼓出来很多很多,好像肚子的皮肤托不住,肚子往下耷拉着。两排肋骨的下面各有一个特大黑红色的扣子在大肚子的两边,格外显眼。我纳闷她没穿上衣怎么会有两个大扣子,便定睛一看,原来是乳头。按理说快生孩子了,乳房应该有奶了才对,可没有营养天天挨饿的她乳房也是只有一层薄皮,贴在肋骨的皮肤上面。要不是天天看到她的脸而认识她,恐怕我此时一定认为见到鬼了而吓晕。
令我吃惊的是:我爷爷和我姐都没告诉过我生玉米是可以吃的。看她吃得那么香,闭着眼睛在享受美食,我直流口水。就跟发现了救命稻草似的,我眼前一亮,等会我也要有样学样,吃它个大肚翩翩。可玉米地里太闷热了,我有喘不过气的感觉,便自然而然地想出去。先别被热死,反正生产队的玉米地里有的是玉米,等会再回来吃不迟。想到这里,我就往外走。走出了玉米地,一阵风吹在脸上,虽然是热风,但感觉到的是在死亡线上又活过来似的惬意,跟到了天堂一样。您今天要是没有享受过天堂的感受,您就到玉米地里呆上一会,等到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后再出来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气,您就知道在天堂的感觉是啥样了。
呼吸了自由的空气,虽然知道玉米地里是地狱,但想到里边可以吃到那么香甜的玉米,我还是再次进入玉米地。我知道这些玉米不是自己家的,是生产队的,不能随便吃的,也就悄悄地把玉米植株弯倒,毕竟我的嘴巴够不到上面的棒子。先把玉米棒子一层层剥开,露出鲜黄的玉米粒,就开始啃。第一口吃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吃,而且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没吃过那种奇特的味道。但饥饿难忍,还是硬着头皮啃了起来,毕竟这个东西是无毒的,小牛的妈带着个大肚子都敢吃。所以,不需要煮熟了就可以吃的。吃着吃着就吃到了奇特的甜味,除了甜,还很鲜,味道美极了。吃完一个,就把包开的外面的皮重新包回去,从外面看就看不出来里边被啃过了。然后再吃另一株。
第二个棒子刚啃几口,就听到一声惨叫,我知道那是小牛的妈。我立刻跑过去看。估计离她不太远的地方,我就蹲下来找寻她。我听到一个男人在骂她:“妈那必的!偷吃生产队的玉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然后,他就走了。在他跟我平行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是谁,他,他就是大队干部。他走了,可小牛的妈没有声音了。我就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去。当我看到她时,已经在她眼前了。她一边打滚一边捂着肚子,肚子上还有那个大脚印。然后她就不动了。我立刻喊大妈,她一声不吭。我吓坏了,知道她死了,就立刻往我妈妈干活的地方跑去。当我跑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还是没有到妈妈的地方,但往远处一看,社员们都在往家里走,表明收工的时候到了。
我没有力气跑了,就站在那里喊妈妈。他们都在猜测是谁家的孩子在野外乱跑,我妈立刻猜到是我,虽然太远她看不清楚。等到妈妈快到我身边了,我就走过去告诉她小牛的妈死了,在玉米地里。妈妈就立刻往回走,告诉社员们去救人。我害怕得很,不知道肚子里的小孩子是否也被踢死了。我没有去玉米地就直接回家了。到家后我六神无主,那个大肚子和死了的小牛她妈总是跟着我似的。其实,她死前没有看到我。
晚上,我悄悄把这个过程告诉我妈,我害怕弟弟被吓坏了。妈妈听后立刻告诉我,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这个事。妈妈到小牛的家想找个机会告诉小牛她爸事情的原委。直到很晚了才有机会跟他说,因为吊孝的相亲很多。小牛的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说的不好听就是胆小怕事的窝囊废。
我妈妈思前想后,首先,人证只有一个,还是个孩子,没有第二人看到,其次,小牛的爸未必敢告状。所以,我妈就决定先告诉小牛她爸实情,看看他是怎么个想法。小牛的爸一听立刻说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个事,尤其不能让小牛和她姐姐知道,孩子受不了,就算把踢她的干部杀了,牛她妈也活不过来的。死了,就认命了。要是孩子们知道了呢,那就互相仇视,一代代下去,还不知道后人怎么样呢。杀了他报仇,那也是世仇。所以,就认倒霉了。保密,一定要保密。
我妈妈很生气,小牛的妈死的太惨。可几年后医生说,她活不下来的,那个时候生孩子不是胎儿流产母体活下来孩子死掉,就是娘俩一起死掉。可小牛她妈看那样子不会流产,所以她活不下来。我妈不那么认为,因为生玉米可以啃着吃了,前些日子还不行,玉米粒还没长成,所以她太瘦弱,可要是每天能啃生玉米了,她和胎儿都能活下来的。大队干部看到了,就出了人命。但小牛的爸爸认为大队干部也是为公家,大家都啃生玉米,那到秋后还收获什么呢,拿什么交公粮。看见贼不管,大队干部也是失职,挨饿的年代,挨饿是人人都经历的,这不是偷吃玉米的理由。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背景很震撼。那时候宣传的唯一的一个英雄人物就是刘文学,一个叫王荣学的地主在大饥荒年代偷了生产队的辣椒,刘文学大喊了起来,地主知道偷生产队的辣椒要遭受批斗毒打的,弄不好还会被拉出去镇压呢,他就给刘文学钱,收买他让他保密,刘文学不要钱,想把地主抓到大队部,地主在打斗中把刘文学弄死了。刘文学就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英雄,王荣学被枪毙了。那时候全国人民人人知道刘文学。党的干部的特征就是党让干啥就干啥,一个刘文学当了英雄,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人因为偷吃庄稼而遭受毒打甚至丧命呢。我有一个玩伴,他叫孙旭光,因为太饿了就偷生产队地里的瓜,被逮住后用绳子死死地绑在瓜铺的柱子上打得皮开肉绽。可是,要是有吃有穿,谁去当贼呢?我现在回国基本上看不到盗贼了,表明总理温+饱名副其实,有了吃的也就没人当盗贼了。现在虽然相对贫困拉大了,但绝对贫困减少了,盗贼也就基本上销声匿迹了。
小牛的爸爸认为,牛她妈偷着啃生产队的玉米跟王荣学偷生产队的辣椒是一样的罪行。说不定报案后大队干部根本就不会坐牢,而牛的妈却成了贼。这对俩孩子的未来不好,有“贼的孩子也是贼”的说法,还不如不让孩子知道,也不让任何人知道更好。反正大队干部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我后来上学后跟小牛同窗十年整,一直到高中毕业。时常有告诉她真相的冲动,可她爸有话在先,加上小牛要是知道真相更加痛苦,身材弱小的小女生也报不了仇,也就只好忍下了这口气。文革的时候那位大队干部挨斗遭受毒打,我妈还问过小牛她爸是否该说出真相,小牛的爸不同意,说不想落井下石,把人往死里整。再说了,说不定几年后人家又掌权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苦了小牛她爸了,常常偷着哭,自己又当爸又当妈,没钱买现成的衣服,就得晚上在煤油灯下自己给孩子做针线活。俩女儿都长大成人了,他还是一个光棍。我不知道他的晚年如何,估计是跟着女儿度过的。大女儿非常老实,贤惠得很。小牛很聪明,人品好,有才有德。姐俩自幼无母,特能吃苦,地地道道的善良人家。
说起来润涛阎的这些文章未必能留给后代,但刘文学的故事那可是改写不了的历史了,全国的小学教材都有这段历史。想想看,几个辣椒就是两条人命。人命竟然不如一个玉米棒子和几个辣椒值钱。要不是后果太惨,地主不可能因为几个辣椒就跟刘文学拼命的。当年忆苦思甜的时候,轰动全国的一个例子也不过是解放前穷人打死了富人的一条狗就要给狗披麻戴孝,可几个辣椒就是两条人命,那可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故事还上了教科书。
他之所以敢踢牛的妈,有三个原因。第一,他认为他是革命行动是正义的,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良心的谴责。这个跟后来红卫兵打人是一样的,也跟小布什打伊拉克一样,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
第二,他知道小牛的爸是窝囊废。要是一个不怕死的,当天就把他全家杀光,他不敢动手的。柿子捡软的捏。
第三,小牛跟她姐都是女的,在农村,没有儿子就遭欺负。要是俩儿子,他就不敢欺负她了。下一代的仇一旦结下了,就麻烦。这也是为何农民都想要男孩的原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后记:小牛是她的乳名,但我一直喊她小牛。今天写出来,即使小牛看到,也应该坦然面对了,她姐姐差不多六十岁的人了,应该当上奶奶了。那段历史很红很红,是红旗指引下的路,而红旗是用鲜血染成。红色江山里的血红故事很多,小牛她妈的故事只不过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才很难忘记。另外就是小牛是我同窗十年的同学。下次有机会跟老同学见面,一定好好谈一次,同窗十年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还真的不知道此生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