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爱情
(2006-12-28 22:20:11)
下一个
在我对杨华有记忆时, 这个记忆在轻轻地摇。 因为杨华把我抱在膝上轻轻地摇, 他在念一首歌谣。 开头是这样的 : “天上一尾鳗, ” 中间忘了, 总之, 这尾鳗鱼被捉进砂锅里烧烂了。 结尾是 :“ 咱在吃, 你在看 ”。 是很上口的歌谣, 可惜, 我们城市出版的歌谣集里没有收。
这个时候, 杨华和蔷薇都已经是皱巴巴的老头老太了。 想当年, 他们的风流韵事, 像飞驰的马车上马鞭的一声脆响, 惊动了昏昏欲睡睡的乡间。 杨华生来命好,家道殷实, 独子一个。可惜父母早亡。 之后, 他很快成为村里的花花公子, 而且花到城里去了。 他勾上了城里最大的布店TY 布店的通房丫头蔷薇。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雇了一辆马车, 双双飞奔回村, 不再进城。
蔷薇是个苦命人。 从小丫头变成通房丫头, 十月怀胎, 生下一个女婴,转眼被老板娘拿走, 从后门送了人。 老板娘只给了她两百包马蹄酥坐月子。马蹄酥是一种好吃的饴饼, 是我们家乡坐月子时的一种点心, 平常也吃。蔷薇直到老年, 还常在念叨这件事, 既记挂自己的孩子, 也怨恨老板娘的狠心, 听了让人心酸。
追兵并没有到来。 整个事件的最大受益者是老板娘。 两年后, 俩人回TY布店, 老板娘欢喜得直骂,戳着蔷薇的额头,连连说, “你这个臭XX!真是会跑!”。 她让蔷薇取走了自己的衣物。 像所有出嫁的丫头一样, 从此当亲戚走动。
杨华和蔷薇的快乐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个都只会吃不会作, 家里那个大厝, 很快成为村里所有浪荡子们的乐园。 卖光了田地,卖光了房子。 等到我有记忆的时候, 他俩已住在我们家了, 也不知住了多久了。 杨华家的大厝在村头, 他家不但有地, 还有小生意, 他的父母应该是比普通的村民精明一些。他家和我家只隔着戏台下的空地, 外婆心地善良, 家里人口又少,他俩就住进来了。
记忆中,杨华戴一顶扁平呢帽, 穿的粗布衣裳,腰间缠着一根绳子。鳗鱼的歌谣是坐在太师椅上念的,应该经常念,我才会有印象。也许是对过去华衣美食的回忆吧。念这首歌谣时,他是平和安祥的。 杨华的工作是给生产队的牛马煮食, 记得跟他去煮食的大灶上, 从中挑出大个的地瓜当零食。大锅里闷出来的地瓜很香。蔷薇在我的印象中只留下一个影子。 她在大队养紫菜,有时会带一些给外婆。老俩口都得出去挣工分。不过,干的算是轻巧活。我们那边,老太太一般只在家操持家务。
我们家小孩多,筷子噼里啪啦往桌子底下掉。外婆不许我们捡,因为这是土地公公晚上挑银子的扁担。我们老在盼望南洋的姑婆寄钱。 其实姑婆每年寄钱的次数是固定的, 数目也不变。几乎从不耽误, 也从来不多寄。可是筷子我们不检,蔷薇就捡走了。他们老两口, 筷子插得满满的, 插不下了,还往高处插。 我们呢,一堆人,稀稀拉拉几根筷子,眼看着不够用了,也不知外婆如何解决问题。
他们是有一个养女的, 叫阿粉。阿粉就嫁在我们前面一个厝里, 女婿阿太还是个生产队长, 不是我们生产队的。不过, 他们好像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我不记得阿粉在我们家住过。 阿粉的孩子比我小一点点,应该是我还没记忆时就嫁出去了。
老两口都在我们家过了世。丧事当然是阿粉阿太来操办的。让人在家过世是积阴德的,从此我们家多了两位保护神。家里有什么不顺的时候, 外婆就说,“杨华和蔷薇会保佑我们的。”
TY布店还在。尽管沃尔马和其他国际性连锁店几乎把老城区杀了个片甲不留,TY布店还在。 每次回国,都要去买一些花布做裙子。 店员还像从前一样, 絮絮叨叨罗里罗嗦地帮你挑花色,看质地,介绍好销的品种,还要帮忙计算尺寸, 免得买多了。算好以后,再加半尺, 以免不够。 做好的裙子穿出来, 常常有西人夸好看, 可能是中国人设计的花色, 适合中国人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