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07-04-09 08:5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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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童年时代, 对于父亲的最早的记忆,是从我进小学时开始的.小学报名那天,父亲还在干校"下放", 是母亲领着我去学校报到. 一位男老师坐在一张桌子后面, 和颜悦色地问了我几个问题. 无非是叫什么名字,几岁了,1+1等于几啊之类的,我自然对答如流. 当问到"家里有几口人时",我想了想答道:"3口".母亲急了,上来扒拉我:"怎么三口,不是四口人吗?" 我还不服气的说:"我爸不是出差了嘛?" 逗得在场的人都乐了. 母亲急得要打我, 我还觉得奇怪, 人家老师明明是问:"家里有几口人嘛". 后来我虽然顺利入了学, 这件事却让我落下一个短儿. 我妈,我哥,同学,甚至老师都时不常地拿这取笑我. 打那起, 我懂得了尽管父亲几年没有回家, 尽管几乎不记得他的模样, 他还是我家的一口人.
父亲终于回家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 刚进楼门口, 就闻到一股炖鸡的香味儿. 小时候的我, 嗅觉比狗还灵. 谁家做什么好吃的, 一闻便知. 我家在四楼, 可以一边爬楼梯, 一边追寻那香味. 在香气最浓的那一层多停留一会儿, 然后满足地离开. 那天, 我发现香味居然是出自我家, 当我撞进去时, 一个又高又瘦的黑大汉桌边站起来. 母亲见我楞着, 赶紧过来让我喊爸. 原来他就是我那总也不在家的, 害我让人讥笑多时的爸爸. 父亲从地上的一个旅行袋里摸出一个纸盒子. 那是一只玩具手枪, 而且还带着整整一百卷可以打响的纸砸炮!爸爸帮我装上一卷, 一勾扳机, "啪", 手枪打响了. 我乐得蹦着高, 从爸爸手里抢, 爸爸笑着把手举得老高, 不停对着屋顶勾扳机. "啪啪", 屋里顿时弥漫着硫黄的味道. 这时, 妈妈端着饭进来, 我趁机把枪抢到手里. 左比划,右比划, 却舍不得再打一枪. 那是我从爸爸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礼物. 那天晚上, 还有之后的很多很多个晚上, 我都是抱着它入睡的.
关于父亲年轻时候的事, 我知道得很少. 只知道他15岁就当兵. 在部队上娶了我母亲, 后来随部队集体转业到了地方. 我家的影集里, 有一张父亲的戎装照, 年轻, 英俊, 高大. 但我小的时候并不喜欢这张照片, 我总觉着带大沿帽,挎盒子枪是伪军军官的打扮. 父亲很少讲起他当兵打仗的事, 只有一个问题是例外, 他总是念叨自己参加革命的时间弄错了. 按照他的说法, 他应该是1946年1月就参加革命,而不是档案里写的46年10月. 关于这件事, 我问过他很多次,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我父亲14岁就参加了区小队, 那时候也谈不上什么觉悟, 只知道队伍上有饱饭吃. 毕竟他年纪还小, 贪玩爱闯祸, 所以没少挨批. 区小队上有个妇女主任, 平时腰里总别着一把土火药枪,只能打一响, 外号"独一撅". 有一天父亲把她的枪弄到手里,摆弄来摆弄去,走火了,把山墙上地主家的大镜子打了个粉碎.这下祸闯大了,挨了好一顿剋. 父亲一犯倔, 跑回家了. 等妇女主任上门找时, 我奶奶拦在门口, 说没见着他回来. 其实那时候我奶奶也是舍不得. 就这样, 我爸爸算是暂时脱离了革命队伍, 后来又在46年10月参加了主力部队. 今年初回家探亲的时候, 在父亲的书柜里看到一本<<离休老干部名册>>. 在第25页找到了父亲的简介, 里面有这么一段话:"曾参加孟梁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 作战英勇, 曾荣立大功(三等以上)两次,小功三次."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在我印象中, 父亲总是避而不谈这些事, 倒是母亲偶尔说一句:"你爸当年命大...". 我决心问个究竟. 也许是父亲真的老了, 也许是他真的感到"见一面少一面了". 这回父亲的话明显的多, 几乎是有问必答. 我终于有机会揭开那厚重的一页.
46年, 内战正酣,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参的军, 村里同一批走的共有9人. 村上给了二十斤包谷面, 父亲就成了队伍上的人. 刚入伍时父亲还没有步枪高, 也不知道什么叫打仗,什么叫害怕. 只要能吃饱就高兴. 尤其是,有时还能吃到饺子. 可是后来发现, 老兵们似乎都不爱吃饺子, 每次连里吃饺子, 大家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后来他才明白, 一吃饺子就是有大仗要打. 每次打完仗, 身边就少了许多熟面孔. 有的战士刚入伍就光荣了, 只吃了一顿饺子. 同村的9个人中,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个. 父亲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太小, 只能当个勤务兵, 很少上火线. 可就因为是勤务兵, 也差点丢了命. 有一次部队转移, 几天几夜的急行军, 大家都累得走着道都能睡着了. 连长打了个盹, 一醒过来, 发现鞋掉了一只. 马上把我爸喊过来:"给我回去找鞋去!" 我爸赶紧回去找,也不知走了多远. 迎面撞上了尾随而来的国民党队伍, 吓得他掉头就跑. 敌人发现了, 吆喝着:"抓活的!抓活的!"追了上来. 父亲只顾没命的跑, 敌人开枪了, 子弹嗖嗖地从头顶,身边飞过, 父亲一纵身跳下了大路, 早春时节, 地还没翻过. 头一年割剩的玉米茬子还齐刷刷地站着. 父亲从一人多高的大路上跳下, 右脚正落在玉米茬上, 脚掌到脚背扎了个透. 可当时他竟然不觉得疼. 继续狂奔, 摆脱了敌人后, 又连夜追上了部队. 这时候才发现, 脚上还插着半截玉米茬, 血,泥土,鞋子跟脚沾成了一坨.
一向以来我都认为, 我对运动的冷漠, 源自父亲的遗传基因. 我从未看到父亲从事过任何可以称做运动的活动, 哪怕是一个动作也好. 在我的印象里, 高大魁梧的父亲永远是从容, 迟缓, 甚至于有点笨拙. 我从未想到, 父亲曾经与死神赛跑过, 并最终获得了胜利. 战果是如此的丰厚: 救了他自己. 当然, 也捎带着救了我.
对许多中年以上的人来说,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是个忘不了的日子. 那天凌晨时分, 当父母拼命地把我摇醒时, 我以为我还在梦中. 陈旧的砖木楼房象神棍一样在跳动,战抖. 屋子里的桌椅箱柜象活物一样扭来扭去. 屋顶的木梁发出的声音, 比我打小就惧怕的钻牙声还难听一百倍. 父亲打开门, 焦急地向我呼喊, 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我明白他是让我快跑. 三十年后的今天, 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是如何避开那满楼道东倒西歪的自行车,跑到大街上的. 但我敢肯定的是六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在那满地的玉米茬间连蹦带蹿,最终才得以逃命.
天渐渐亮了, 广播喇叭里报出了地震的级数和震中的位置. 人们惊魂甫定, 才留意到各自的狼狈. 多数的人身上只有短裤背心. 还有人赤身裸体就跑到马路上. 房子,虽然还立着没倒, 却似一夜之间老去的妇人, 在阵阵余震中摇摇欲坠. 有的断墙错开整整一块砖, 裂缝大得地可以伸进一只手. 没有人敢靠近自己的家, 因为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孩子们都被父母抓在手心里, 就那样呆立着.
太阳升起来了, 带着酷热. 人群开始骚动. 性急的人们开始商量回家收拾那点可怜的细软. 钱, 粮票, 手表, 收音机, 最起码要拿几件衣服, 拿点干粮. 这是身手敏捷的大男孩们表现的最佳机会. 一瞬间,街上出现了送郎当兵一般的奇景. 家家的大男孩都被父母姐妹围着, 嘱咐再嘱咐, 叮咛再叮咛. 末了还要哭一鼻子. 转眼间, 有人凯旋归来, 亲人们一拥而上. 仿佛是迎接疆场归来的勇士. 我哥哥这时候在部队当兵, 母亲低声向父亲交代着要拿的东西. 他们似乎忘了还有另一个儿子. 不管我怎么踊跃, 最后还是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走进楼门口. 上下四层楼, 加上拿那点东西, 父亲其实总共用不了十分钟. 可母亲觉得过得太久了,不到三分钟就让我扯着脖子喊, 直到父亲出现.
这次回家, 我发觉父亲确实老了, 头发全白,步履蹒跚. 腰也开始弯曲. 我能做的, 只是陪他说说话, 从小到大, 我跟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次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