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个相当迟钝的人,缺乏对具体人生的敏感和细微情节的关注。小时候常被人说成是“皮厚”或“缺根筋”,到了中年不再瘦得象竹竿以后,就不只皮厚而且肉厚了。当然,人需要时不时给自己贴把金这个硬道理我是懂的。只要内心清醒,那么以自恋兼自嘲的态度自娱一下倒也有益于身心。所以,我会对朋友们讲解:我的迟钝也源于十五岁时的人生准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不后悔,二不怨天尤人。如此说来,钝感就几乎成了一种修为了。
我又或多或少地以为,自己还是很遵循了十五岁时的人生准则。这种想法本身也极有给自己贴金的嫌疑,透露着人性里有事没事都想自己哄自己的滑稽。不过,这比起有事没事来段忏悔还要老实一些,因为忏悔精神实在是我们这个文化里从不曾具有的。虽然生来嘴馋,食有鱼我会乐不可支,但我对身外之物一向是有了就享受着,没了也就算了。我的人生运气有如在麻将桌上的手气,一直顺遂,要再为己悲就属于自虐了。我当然是从来没有功夫自虐的,而且我总觉得人该对一切好运气有一种感激之心。
相对迟钝的人一般说来往往也相对糊涂,但是,糊涂人经常主意更坚定。关于糊涂的程度,那不是我自己能够鉴定的事。不过我确实很有主意,一生里的种种决定,都是独自做出。由于是我行我素,就没有什么后悔,顶多事后诸葛亮几次,觉今是而昨非。当然,是是非非究竟如何,也是多半说不清,只要心里默默想清楚便好的。自己的选择,就没有好怨天尤人的,再说我虽然不信教,关于命运却心怀敬畏。如先哲所言,一个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不可以没有宗教精神。
然而,我从青年时起就对于季节变换,岁月流逝很有感觉;对于世事播迁,沧海桑田很有感觉。顺便再贴次金,这也算直接中国古代诗文传统,“逝者如斯,盈虚者如彼”。说穿了大概是由于童年经验,终究不能对我所处的时空毫无感觉而已。
在某个秋夜,在某个豪华酒店参加了一个酒会,见了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美国人或美籍华人,精英或乡愿,说了半车一句也记不得的话,交换了几张大多以后不会再看的名片,喝了两杯马提尼,然后在阴雨绵延中归去。从一片喧闹到秋风秋雨,只是一步之遥。忽然想到鉴湖女侠,想到在时间的阴雨中,志士血迹也好,琐碎人生也罢,最后竟似了无痕迹。
夜雨口占二绝
(一)
又是清秋风雨路
林深水淼不知处
笙歌散尽五千年
无语半生舟野渡
(二)
雁南飞去天如幕
人欲归时灯已宿
行遍长安觅旧痕
乌衣巷外楼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