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黄昏的时候,秀兰从沟里背回了牛草。
她放下镰刀,便去对面的池塘里去挑水。绿茵茵的池水倒映了她的身影,煞是好看。秀兰蹲下身来,对着池水抿了抿了头发,然后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顿时便觉得凉透心脾。水花溅碎了她水中的身影,几只花鸭扑楞着翅膀跃上岸边,摇摇摆摆地往回赶。对面,一对刚下地回来的小夫妇在用水撩着嘻戏,弄得对方一身一脸,忽听背后有人在叫,忙抬头,原来是孩子们已等不及,从屋里跑了出来,于是小夫妇顾不得劳累,撂了手里的镰刀,抱了孩子就亲。秀兰看得眼热,心里扑腾腾地跳。是呀,结婚几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这时暮色已渐渐地下沉,遮掩了远处的山峦。炊烟袅袅而起,笼罩了这一片村庄。几只性急的青蛙已开始歌唱,一时和声一片,此起彼伏。谁家爱管闲事的狗也不甘寂寞,冲着外面使劲地叫。秀兰于是急急地拽了水往回赶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婆婆在屋里头高声地骂着:“一回来就野去了,也不看看是半夜三更了,成心想把人饿死!”
秀兰放了桶,赶快到下院抱了柴禾,拢火做饭。火苗红红地窜着,映着她红红的脸庞。婆婆的唠叨声从西房的土炕上传了过来,她似乎并未听见。晚饭不一会便烧好了。秀兰先盛了两碗端到西房里,低头正准备走,忽听婆婆在问:“我让你给润生要钱,你要了没?这两天我是浑身疼痛,也没有钱去看,润喜也不管我——你们是盼着等我死呀!”秀兰没有抬头,只低低地回了一句:“润生说他这几天就回来”。仍回东房去了。
润生是坐了今天最后一班车回家的,一路上司机贪拉人,三个小时的路程走了七个多小时,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钟。秀兰听见叫门声,忙应了一声就往出跑,月光下几个月不见的丈夫似乎是在梦里一样,看着她微微地笑。秀兰忙拉了他一把,回首关了大门。这时西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就听见婆婆问:“是润生回来了吗?”润生忙应了一声,说:“是我回来了。”婆婆屋里的灯于是就亮了起来。润生给秀兰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往西屋走去。秀兰犹站在院中,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
润生回屋的时候已是三更,鸡已叫了头遍。秀兰于是忙盛了温热的水叫润生洗脚。润生把脚放在盆子里,只是不动,脸上满是疲倦的神情,眸子里也缺少亮光。秀兰悄声地问:“咋啦?”润生不语。停了片刻,说:“没什么事,睡吧。”于是倒头便睡,连衣服也没有脱。秀兰忙拉了被子,替他盖好,然后坐在跟前,呆呆地望了好长时间。
那天晚上润生和母亲商量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跟秀兰有关,但秀兰毫不知晓。
母亲说:“润生,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润生说“什么事?”
“就是你们离婚的事情。”母亲的语气很平静,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仅仅就因为她不能生育?” 润生说。
母亲说:“有些事我实在不想说,嫌丢人,说了你生气哩!你媳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她喜欢你,也喜欢别的男人!花花肠子多着呢!跟那个王军不明不白一段时间,我说过多少次,就不听!接着又跟那个驻队的小黄成天钻在一起,有人看见他们在庄稼地里干活,秀兰教他锄地……唉,谁知道还做了啥事了,我都说不出口。最后把人都带到家里了,整天给他做捞面,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村里的风声可大了,唾沫点子都能把人淹死!我出去了都没脸见人。那个小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的同学,后来才听说秀兰跟你订婚前就是给这个小黄说过,人家看不上她!她还心不死,死缠硬磨的赖人家!——女人不能生养的也多了,这我都能原谅,但是她一天在外面胡骚情,背过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她对得起这个家吗?表面上看她确实很贤惠,心里想些啥你知道吗?不生养我们可以给她看病,但是她出去怀了谁的孩子,你能知道吗?!——你妈我说得都是实话,不信你去村里访访,就知道了。”
润生低下了头。他知道秀兰不是那样的人,但人言可畏,这件事也有人向他提醒过。豆花曾委婉地说过,润生不相信,要她不要胡说;润萍有一次也说起这事,要润生多留意一些;大妈有一次说的似乎也是这件事情……还有那次回来小黄喝醉了,痴痴地看秀兰的眼神,睡下后嘴里一直喊着秀兰的名字,那种欲罢不能的样子让谁看了都疑惑……说不清,道不明,女人的心思,谁又能搞得清楚呢?
润生感觉头疼得很厉害,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一把肠子好断,长痛不如短痛——你妈还是这话!男人家要有钢口,提得起放得下,不要像你大一样窝囊一辈子!——我看秀兰对小黄也有那意思,不信你先跟她提提……”母亲幽幽地说。
是呀,为什么不能试一下呢?如果秀兰早有这心,说不定就把她解放了。毕竟,她对别的男人起过异心的。也许换了别人,她一样会对人家好。
母亲说这件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回来的时候娘俩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润生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应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特别是要他亲口提出同秀兰分手的话,他认为非常残酷。母亲认为她给秀兰的时间已经够多,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媳妇的贤惠她也是承认的,但光贤惠不生孩子有什么用?既然小黄对她有意思,秀兰也喜欢他,你还犹豫什么?“——男人面软一世穷呀,你不能毁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和你大眼看黄土就埋到脖子上了,你再不离,恐怕我们这辈子也看不到孙子了!”母亲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她咳了一声,说:“这事也不能再拖了,你现在离了就在城里找一个女娃成亲,兴许我们明年就能看到孙子哩!——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对咱家确实也好,但你们结婚已经几年了,咱也算对得住她了。——你还不知道吧?关中那个女子还来过一次,秀兰不在,我跟她谈了,女子心好着哩!现在还没有成家。你结了婚人家还不嫌弃,痴痴地等了你这么长时间——这件事你自己一定要有主意!”
提起袁玫,润生的心颤了一下。
在省城参加贸易会的时候,他们曾不期而遇。袁玫还是那样年轻,衣着光鲜,举止得体,和秀兰相比,简直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岁月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三十岁的人了,皮肤象二十岁的女孩一样白嫩,光鲜。
袁玫的黑陶厂办得不错,就是产品的结构有一些老化,许多品种还是当年润生在的时候设计的,没有多大的创新。袁玫说这也是企业发展的瓶颈,厂里曾聘请过几个技术人员,最后都没有好的产品出来,父亲因此经常提起你。润生说你爸她身体还好吗?袁玫说我爸已经去世了。说完眼睛红红的,低下了头。润生说你爸年纪不大呀,什么时候去世的?袁玫说几个月前,父亲遭遇了车祸。说完便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看着他,说润生你过得好吗?润生说还可以。袁玫说你的那个秀兰好吗?她对你可真实诚呀,你要好好待人家。润生说谢谢你,我会对她好的。——你老公这次没来?袁玫说我没有老公。润生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顾忙事业,自己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袁玫说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母亲早早离去,父亲也抛下我走了——谁愿意娶我?说完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已是哽咽难语。
展馆的人都在看他们,还以为是小夫妻发生了什么矛盾,把这么漂亮的媳妇气哭了,这个男人也真不会体贴人。润生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袁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抹了把眼泪,笑着对润生说:“你看我这人咋啦,见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我是激动得哭了。”
润生是和老吕一起出来的。润生给老吕介绍袁玫说这是我的同学。袁玫很大方的和老吕握手,老吕受宠若惊,说润生还有这么年轻的同学呀!歌舞团的?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袁玫笑了,说咱们都是同行呀,要不怎么会凑到一起呢?
下午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老吕的眼睛一直往袁玫身上瞅,瞅得袁玫都不好意思了。
晚上回到宾馆,老吕说润生你真有艳福呀!你那个女同学看来比你小多了。润生说我们其实同年,人家保养得好罢了。老吕说老实交代——你们是什么关系?润生说我们是朋友嘛,你咋尽歪处想!老吕说那女子跟你眉来眼去的,骗得了谁?一看你们就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呀,你小子在外面交女朋友了,小心婆姨知道了不依你!
润生说你别胡说,我们真的是很一般的朋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别把人都想成郝书记,见女人就上。老吕说你不想混了,敢说书记的坏话。小心我揭发你!
袁玫一个人住一间房,润生进去的时候她刚洗完澡,正在梳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袁玫准备了一些水果,问润生是否出去吃宵夜?润生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了。
电视转换了几个频道,不是武打就是古装戏,吵吵闹闹的,没一个能看进去。袁玫削了一个苹果递了过来。
“袁玫,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不在,你一个人经管厂子会很累的,赶快找个合适的人成家吧。”润生抿了一口茶,关心地问。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没有合适的人,我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结婚吧?”袁玫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红红的,眸子里有一丝淡淡的哀怨和凄楚。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呀!你都三十岁了,不是小女孩子,有些事情不要感情用事,贻误终身。”
“三十岁怎么了?这辈子不结婚碍谁的事了?”袁玫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一阵难堪的沉默。
“袁玫,听我的话,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吗?”润生打破了僵局。
袁玫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湿溜溜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突然,梳子掉在了地上。袁玫俯身去拣,与润生的手碰在了一起。
袁玫的手很凉,纤纤柔柔的,润生把它攥在手里,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地颤动。
一滴泪水滴了下来,落在润生的手背上。
再看时,那张白皙的脸已胀得通红,眼泪正在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颤抖的身子往前一倾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润生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绵软的身子把他抱得更紧了。
时间在一瞬间被凝固了,电视被关掉以后,房间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短促的呼吸声。
“——你回去吧,要不你的同事会说闲话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袁玫突然挣开了他,把头发往上拢了拢。
润生也恢复了平静,老吕可能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润生怎么也无法入睡。眼前一会是秀兰,一会是袁玫。秀兰皮肤粗糙,像个中年女人一样,只知道一味地顺从,象一块松软的棉花糖,甜得让人腻味;袁玫年轻漂亮,精明能干,风采依旧,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经过几年的企业磨练,润生觉得自己在袁玫跟前的那种自卑感已经不见了。
他没想到袁玫居然这么痴情,能够等他这么长时间。
润生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父亲把身子探在外面一直抽烟,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让润生感到亲切。父亲说我们做事可得讲良心!媳妇虽然没有生养,可是她对这个家是尽力了,润生你自己掂量着。母亲就骂:“闭上你的臭嘴!我一辈子跟了你受尽了苦,你啥时讲良心了?——娃的事不要你管,睡你的觉去!”父亲很不高兴,就再也没有说什么。润生心里很是烦躁,他说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母亲说不行,要不你就把我杀了——你看你是要这个媳妇还是要你妈哩!我一天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是啊,秀兰待自己是全心全意了,还要她怎样?自订婚到现在,她给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袁玫也是一个善良多情的姑娘,她等了自己十年。十年来一直默默的爱着他。特别是那次订货会上相见,她并没有提出要润生同秀兰离婚的话,让润生很感动。他觉得袁玫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和秀兰相比,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同自己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同她在一起时间总觉得过得很快。他知道,自己现在对秀兰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心,结婚后,同秀兰在一起时常常感到压抑,无法深层次地交流。而袁玫不同,她总能表现出让润生精神为之一振的一面,焕发着一股勃勃的青春活力。虽然自己在袁玫跟前刻意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觉得同袁玫走到一起是迟早的事。与其结果那样,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这样对秀兰或许更公平一些。
第二天晚上,润生早早地就上了炕。
秀兰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秀兰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秀兰见润生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润生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我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秀兰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润生把秀兰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秀兰的怀抱,坐了起来。
秀兰发现润生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润生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秀兰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焰在燃烧,烤得润生不敢正视。
“……我们,”润生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洞无力。
“——离婚?”秀兰一怔。
“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润生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
“——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润生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袁玫的女孩?”
“……还没有决定。——她现在也准备到陶瓷厂工作了,黑陶厂不办了。”
“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
“——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
“……哦。”秀兰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润生伸出一只手,想把秀兰揽在怀里,秀兰推开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在箱子里面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润生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润生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秀兰正在把自己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书信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事,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布烟味。润生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秀兰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润生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秀兰已经走到栅栏门口,准备离去。
润生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秀兰想挣开润生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我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
秀兰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秀兰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前,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润生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秀兰哭得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