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润喜被免去主任一职后,经常在外面做生意。生意赔赔赚赚,也没落下多少钱,但是他的心却跑野了,不想回去了。
由于苹果的不景气,加上苛刻的农业税让人无法忍受,许多年轻人都跑出来了。润喜的几个战友下岗后,生活都很困难,于是组织大家到政府门前请愿,希望能够给他们这些八十年代的有功之臣有所补助。他们整齐地坐在那里,带着干粮和水,一坐就是几天,风雨无阻,可是没有人理。领导都忙着开会,处理比这重要的事情,哪有时间管他们?领导知道他们曾经都是军人,除了静坐不会胡闹,因此几个月下来,迟迟没有结果,润喜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润喜在省城跟一个建筑队干工程。他曾经学过几天砖活,因此工头让他干大工子,一天比小工多挣一倍的钱。润喜干活很麻利,砌砖又快又齐,两个小工都供不上,工头多次表扬他,俩人很投缘,工头于是收工后就请他吃饭。
一天,他们吃完饭后时间尚早,工头于是要去唱卡拉OK。润喜很少去那种地方,他知道那些地方很不干净,有小姐坐台。
工头见润喜犹豫,便拉着他的手进去了。
尖锐的音乐震耳欲聋,包间里传来沙哑的歌声,比驴叫还难听。五音不全,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丢人?润喜想不明白。
工头说来这里的都是有人请,大多是掌点权的,可以给人办事,酒足饭饱后就来消遣。他们唱得再差也会有人鼓掌。
润喜突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领导喜欢唱歌,每次聚会大家都让他唱,领导就引吭高歌,慷慨激昂,下面掌声雷动。他以为自己真有唱歌的天赋,回到家里忍不住也唱。妻女不好意思伤他的面子,但实在又难以忍受那样的噪音,女儿于是把父亲的歌声录了下来,在他回来的时候打开录音机。领导听得直皱眉头,双手捂住了耳朵,问女儿为什么要听这么难听的歌?女儿说这是您的歌声呀!
领导听后面红耳赤,从此无论什么场合都不唱了。
包工头说这个领导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值得尊敬。有些领导明知自己唱得难听,还要出来吓人——没办法呀,这群蠢猪!
看得出来,他也是深受其害者之一。
大厅里的沙发上坐满了小姐,白晃晃的大腿在那里耀眼,短裙短得不能再短,胸罩小得不能再小,个个丰乳肥臀,风骚无比。
看见有人进来,她们忽地一下都站了起来,扭捏百态,笑容可掬,媚态万千。领班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女子,仪态端庄,与那群小姐相比,卓尔不群,颇有大家闺秀风范。润喜直纳闷:这样的女子干什么不好?为什么也到这里?包工头说干什么有这里来钱快?操他妈的,躺着睡着比老子一帮人赚的还多!
“呵呵!张老板来了!”领班小姐满面春风迎了上来,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了。
“有没有新来的呀?”张工头对那群搔首弄姿的小姐不感兴趣。
“有呀!知道你要来,专门从外面叫了几个大学生过来。——张老板里面请!”领班小姐把他们带进一个包间里。
“——给9号包间上茶!来一壶碧螺春!”领班看来深谐一些老顾客的脾性。
“你们先喝茶,我给你叫人去。”领班满脸堆笑。出门的一瞬间表情就没了。
张工头说这是职业习惯。其实她们一天也很累。
不一会来了两个小姐。一个穿黑短裙,一个穿牛仔短裤,屁股都快出来了。
穿黑短裙的那个一屁股坐在张老板的腿上,伸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穿牛仔裤的那个坐在润喜的身旁,紧紧地挨着他,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润喜赶忙往一边挪了挪,他显然还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润喜放开点。今天我买单,痛痛快快地玩!”张老板很放松,他一只手揽了那小姐的腰,一只手就从前面伸了进去,在女孩的胸前一阵揉捏。
“——不要嘛!坏死了。还没说好就摸人家了!”黑裙子女孩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前胸,把那只手拉了出来。
润喜一愣:这声音如此熟悉!象极了他熟悉的一个人。尽管夹杂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润喜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黑裙子女孩进来时没看清脸面,这时她起身邀张老板跳舞,润喜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原来是雪娥!
雪娥几乎同时也发现了他,惊诧得眼睛快要掉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
难怪豆花家这几年光景富得流油!村里修了几处地方,还在县城买了一院,都快成黄泥村首富了!
雪娥痴愣了几秒钟,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雪娥!”润喜撇了张老板,追了出去。
雪娥下楼后拦了一辆出租,跳上车就走。润喜也急忙拦了一辆,跟了上去。
前面的车想甩掉后面的,后面的紧追不放。两辆车终于在郊区的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雪娥!”润喜拉开了车门,把她扶了下来。
“我不是雪娥!雪娥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也不叫雪娥!”雪娥泣不成声。
“雪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润喜觉得太不可思议。
——这个黄泥村最漂亮的女孩,这个骄傲的象公主一样的女孩,这个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都喜欢的女孩,这个让润喜在前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女孩……她为什么会去那样的地方!?
“润喜,我不是雪娥,雪娥真的已经死了,求求你不要再问了……”雪娥浑身抖动,哽咽难语,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润喜扶住了她,她把他推开了。
“润喜,你走吧。忘掉我。我现在很脏……”雪娥望着他,泪流满面。
起风了。路边的垂柳飘了起来,随风而舞。风儿从远处掠过,卷起了角落里的垃圾。几只白色的塑料袋掉进了污水里,一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行人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都在为生计而奔波,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悲喜剧,没有人去关心。
他们走进了一片树林里,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后有一条灰色的石椅。
原来雪娥中专毕业后在机械厂找到了工作。厂子效益不好,上班刚两年就下岗了。下岗后她在外面摆了一年地摊,受人欺负不说,挣的钱连自己也不能养活。为了不让亲人替她着急,她没告诉家里任何人,凤娥也不知道。后来她又给人家站门市,门市生意不好,每天在那里磨洋蜡,白白浪费时光。听说省城好找工作,她于是便来到长安,转了几天也没合适的,都是饭馆里招服务员,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工资低的可怜。后来她在《华商报》上看到一家酒店招服务员,于是就去应聘,凭着漂亮的外表和不凡的气质被录用了。
在酒店工作了两年,她结识了一些上层社会的人士。这些人道貌岸然,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卑鄙下流。其中一个老板经常给她买衣服,甚至送她手机、项链等贵重物品。她知道他居心叵测,但还是经不住金钱的诱惑。那种寒酸的日子太让她伤心了,她变得虚荣起来,终于在一次酒后失身。老板带着她外出旅游,因为年龄差异太大,走到哪都会引来怪异的目光,在他的朋友圈里大家也经常开她的玩笑,雪娥很尴尬,恨自己活得太贱,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后来老板娘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派人跟踪他们,雪娥被堵在宾馆,老板娘又叫又骂,把她的脸都抓破了。自那以后,老板好像也有所顾忌,对她不冷不热,两人若即若离地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就分手了。那时她已经习惯了高档衣服和高级化妆品的消费,没有了老板的支助,靠自己微薄的工资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于是又投身到另一位垂涎她已久的老板。这个老板把她玩腻后又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朋友把她介绍到舞厅,她就那样一步步成了坐台小姐……
雪娥这时已经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没有了泪珠,恢复了她那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不知道她的人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居然是个烟花女子!
“想不到你也会去那种地方。”雪娥语气里明显有责备的意思。
“不,我是第一次去。那个人是个包工头,我的老板,他对我很好,吃完饭就带我去那里了。”润喜以实相告。
“如果今天没遇见我,你会不会跟那个小姐上床?”雪娥微笑着看他,目光却咄咄逼人。
“不会。我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润喜很坚决地说。
雪娥慢慢地低下了头,一双脚不停地拧着地上的草,象换了个人似的,目光不敢与他对峙。刚才的高傲气质荡然无存。
“听我的话,不要再去那样的地方了。”润喜说。
“……”雪娥看着他,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柔情,一瞬间又不见了。
“我们都有一双手,靠一双手劳动养活自己,挣干干净净的钱心里多踏实.!”润喜说。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雪娥脸蛋绯红,有些局促不安,讷讷地说。
“——我可以帮你……”润喜本来想说:我跟你在一起。话到嘴边又改了。他拿不准雪娥是否接受他。
“怎么帮呢?你是有室有舍的人,老婆娃娃都靠你哩!”雪娥说。
“没关系。我那媳子你知道,是个二百五,我们俩肯定得离婚,迟早的事情。”润喜说。
雪娥知道润喜的情况。那时候润喜如果再有勇气一些,她是不会拒绝的。润喜结婚后跟媳妇经常闹矛盾,动辄就打她,躲在外面不回去,村里人都知道。
月亮出来了,大地沐浴在一片银色的雾蔼中,静谧寂悄。蟋蟀声声,此起彼伏。凉风习习地吹过,远处灯光闪烁,无数飞蛾在里面舞蹈。
“回去吧。我也该走了。”雪娥幽幽地说。
“回什么地方?还回那里吗?”润生不解地问。
雪娥没有回答。她站在路口,一辆出租车停了过来。
“一块走吧,我送你回去。”雪娥说。
一路无语。润喜的心情很沉重。
“你有联系方式吗?”下车的时候雪娥问。
“有。”润喜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她。
几天后,雪娥打来电话,说她要来润喜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