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爱吃玉米,我家周围驻扎了许多军队,有海军也有陆军,不论什么军种,当时都遵从广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战时操枪,平时执锄,和平时期一直都搞大生产建设,还是延安时的那一套。好像他们特别热衷种玉米,当时老百姓也种玉米,我也种过几颗,可量太小,跟养花一样,金贵着呢。而且老百姓的一针一线,产权很明晰,兔子没办法吃窝边草,邻里邻居的,不好意思。部队的玉米就不同了,部队家大业大,种的玉米一片连着一片,夏天是深深的海洋,秋天是稻粟卷起千重浪,形势喜人。关键是当时军队还是人民的军队,他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军民团结如一人,鱼水情深,不像后来,势同冰炭。出于对烤玉米的狂热爱好,幼年的我利用了军民之间真挚的感情,常去子弟兵的玉米地里借几根老玉米,安慰安慰自己不争气的肠胃。可能去借玉米的次数太多了,引起了部分革命军人的不耐烦,也许是因为那时太小,我去借玉米时不太懂得收敛和节制,有时呼朋唤友的,总想越俎代庖帮子弟兵们提前搞小秋收,糟蹋了不少长势不错的庄稼。最后我军官兵为了保卫革命果实,重拳出击,多次把我人赃俱获。在军营中蹲禁闭等待处理时,我多次目睹海军和陆军的操典,亲耳聆听高亢激越的操典口令,最后习惯成自然,稍息立正向后转等号子完全熔化在血液中,不用动脑子,随口就来。
站在一群乱哄哄的小学新生中,作为多次目睹我军正规军操典的我,对未来的同学们早就不以为然:这都什么呀?乱七八糟的,还有点儿组织纪律性没有?
听到老师要招贤纳士,出于强烈的集体荣誉感,我想都没想,大声喊了一句:老师,我会。
可能我这一嗓子还算中气十足,振聋发聩,加上蹲军队禁闭老被罚站,我的站姿也够的上挺拔,老师马上同意让我试试。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也没客气,三步变成两步走到队列前,伸手摸摸排头个子最小那个同学,先给自己定定神,也类似新登基的班禅给信徒施摩顶礼,拉拢拉拢群众,然后自然地喊起操典的口令:全体——立正……咔嚓平地一声响雷,把前头的几个同学吓一哆嗦,有个女生当时就要哭。他们没想到我的声音这么大,这么脆快,这么毅然决然。他们上学前在家里经常干的不过就是撒泡尿,和点儿泥,捏几个土馒头玩儿玩儿,哪儿见过这个:从正规军里流传出来的最正宗的操典口令。
向前——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脆生生的童声在小学操场上升起,刚才还像摊散沙的一群小屁孩子,马上在声音的刺激下精神集中起来。喊了两轮以后,我走下台阶,走到几个模仿能力比较差或吊儿郎当的同学跟前,纠正他们不规范的姿势,给他们做示范,还不时用脚踩踩他们的新鞋,教他们如何立正或稍息。当然,我整理的主要是男生,对女兵要求还不高,她们为人一般比较规矩,比较守纪律。还有就是当时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带女兵,没经验。
几个回合下来,一盘散沙变成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男生有了男兵样儿,女生有了女兵样儿,一年二班的队列成为一年级六个班里最整齐的,让其他班的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我的老师当场兴奋地宣布,在班长没产生以前,我先做代理班长。
班级工作走入正轨后,老师在酝酿新班长时,曾经想让对她脾气的人把我换下来,继续上演历史上重复多次的鸟兽尽良弓藏的丑剧,新班长也都试着喊过两天,两天是所有参与政变者的最长期限,因为喊过两天后,班级人心涣散,队列不正,简直可以说是溃不成军,混乱局面连那扶不起来的阿斗自己都不好意思。集体荣誉感强的广大群众强烈要求老师让我官复原职,好像邻班的老师和年级组长也劝过我的班主任。没办法,下野几次以后,这班长一直由我当,一当就是五年。当时我有点幸灾乐祸:老子训练出来的队伍,是阿猫阿狗随便谁都能接手的么?你们偷过玉米么?你们蹲过军队的禁闭么?
以后知道有句老话,叫世事洞明皆学问,想起当年偷玉米当班长的经历,我对古人的见识五体投地。
李秀玲同学和我同桌以后肯定产生了误会,以为这辈子跟我要白头到老了,就像她爸和她妈那样,有点儿想把我拴裤带上的意思。碰巧我当时正暗恋着小学二年级女子百米纪录的创造者,没事儿常和她搭讪两句,研究研究短跑的事儿,粗通人事的傻玲感觉受到了冷落,常给我汇报老师。老师早对我趁乱夺取班长的这种嚣张性格不太满意,所以一直有点儿不待见我。那些比较靠近组织的同学看出了老师的心思,也老跟我别别扭扭的。作为年轻的领导干部,刚走上领导岗位时,由于和齐大傻子同桌一年多,我多少对那些有漂亮女生作同桌的男生要求严格了一点,常把他们留在操场上训练队列,最长的时间达半节课之久,晒得这帮散兵游勇头皮冒油,搞得老师最后都求我:王重,差不多就行,毛主席忙着呢,现在还没功夫检阅红小兵。
所以我的群众关系一直有点差强人意。
因为对工作过于投入,在班级发展红小兵时,作为班长的我开始居然没有获得提名。
这是一个问题,在那个年月里你很难想象一位领导同志不隶属一个组织,那太不正规,那时无党派人士绝对吃不开。万般无奈,我开始动员当时的同桌齐永华同学,让他提名我做候选人,希望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和在学习上一样糊涂。永华同学是我最后可以依靠的基本群众,用电影里的话说那叫堡垒户。
提名前我对他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可齐大傻子支支吾吾的不想买我的账。也是,平时我对他要求也偏严。比如有时上自习课,他把手伸进裤裆里,如果老师不在,我一般都命令他离开座位,要么蹲地上,要么上墙角站着,是有点难为他。
我这样开导他:永华,咱俩同桌,我当上红小兵以后,你也光荣,哪能咱俩这桌没一个红小兵呢?
齐大傻子可能知道自己这辈子当不上红小兵了,可他也不是很想让我当上,支支吾吾地说:你没干好事儿,没好人……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时间了解他所说的好事儿和好人到底指的哪方面,赶紧顺着他说:我一般干好人好事都在校外,还不留名,雷锋叔叔不就这样么?不是我没干好事,是你还不知道。
齐大傻子用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指着我,反复重申:你没干过好事儿。
我一看不来点儿真格的不行了,于是就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一块水果糖,小声对他说:永华,我现在就要干件好事儿,你提我当红小兵,这块糖就给你吃,这可是从北京买来的水果糖,甜。
齐大傻子不信,因为以前我没给过他任何吃的东西。
我把糖纸剥开,把糖推给他,说你先吃半块,等提完我,我把剩下这半块也给你,这算不算好事儿。当时的情况太严峻了,高年级就有过这样的例子,班长不是红小兵,都两年了,我看那人脸老是黄的,跟得黄疸型肝炎差不多。
齐大傻子接过水果糖,咬下半块,还在剩下那半块上舔了几口。从这件事和以后傻玲的许多表现上,我发现一个真理:那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傻子,一个也没有。所谓的傻子,只不过是他们过于沉溺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外界比较冷淡默然罢了,齐大傻子和傻玲以及众多的所谓傻子们,他们只是让自己的心灵完全或局部地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尽情狂奔。从此我对傻子非常尊重,他们是一些不为外界所动的人。
含着半块北京水果糖的齐大傻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像当时很多广场上挥手指引人民前进的伟大人物似的,显得鹤立鸡群。老师还以为伟大的齐永华又要上厕所,怕他把排泄物撂到裤子里,赶忙问他有啥事儿。齐永华同学用他那早过了变声期,具有成熟男子汉魅力的浑厚嗓音含糊但坚定地说:王重,红小兵!红小兵,王重!
说完赶紧坐下,向我要剩下那半块水果糖。由于我和齐大傻子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并没发现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当时中国东北最成功的收购交易。她没办法,齐永华也是在册的小学生,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受宪法保护,提名生效,她慢吞吞地在黑板上写下了我的名字:王重。态度明显不是很积极。
虽然成功获得提名,但投票时我的得票刚够半数,全班加上我本人是四十五人,我得二十三票,这里还得算上我偷偷投自己的那一票。当然齐大傻子也投了我一票,因为投票时剩下的那半块北京水果糖他还没吃完,同时我向他指出:你提了我,就得投我的票,光提名不投票,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儿。
被提名的有七八个人,这就得刷下去几个人。老师就让我们几个候选人说几句话,挖挖自己的思想根子,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交心。我就把想吃肉从梦中哭醒的事儿说了,还说了一些给毛主席丢脸之类的话。当时我远远地看见我那体态丰满的蒙古族班主任的脸好像抽搐了一下,还以为这下可糟了,红小兵的事儿要泡汤。在以后的好几天里我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说了想吃肉的事儿。
可是后来宣布结果的时候,我以刚过半数的得票第一批加入了红小兵。当时我在班里的一个对头当场向班主任提出:王重的得票最少,不该加入红小兵。他的同桌就是二年组女子百米纪录的创造者,我练习短跑的业余教练。我的蒙古族班主任瞪起她那好看的眼睛对全班同学说:王重同学向毛主席交心时说了自己想吃肉的事儿,这就是对组织的诚实和忠诚。你们在交心时都说了些什么?刘文革,你说下雨天看见一个老奶奶,你没去扶,有这事儿吗?王卫东,你说拣了一分钱买瓜子吃了,那是一分钱吗?一个红小兵起码的条件就是诚实。
这下大家都无话可说了。
后来班主任生小孩奶水不够,她的家人从内蒙给她寄来了奶粉,每次她在班里喝的时候都会问我:王重,你想喝点儿吗?我总是先咽一口口水,然后响亮地说:不!谢谢,老师。
以最低票加入红小兵并没有给我带来多么长久的快乐,但是对组织诚实却是我以后多年生活的最大法宝,直到我遇见毛头且法宝失效,并一败涂地为止,这都是后话了。
我发现那时对年轻女同志感兴趣的不仅仅是齐大傻子一个人,许多成年人也那样。
当时如果哪儿出现了一位风骚漂亮、打扮得体的女人,肯定会在成人中引起一阵骚乱。他们的目光中会夹带着火苗儿,他们会先用火苗儿整体烘烤那女人一会儿。先从头发开始,当时允许的发式非常少,对成年女性而言,就是梳辫子和五号头两种。这种女人梳辫子当然风姿绰约,但就是最平淡的五号头,她们也会在你最想不到的地方给你来几道悄无声息的弯儿,绝对与众不同又不事张扬。下来是脸,没人敢在这里停留多久,因为脸那儿有眼睛,和她们的眼睛对视太久对常人会有危险,就像水性不好的人遇见一片新水域,贸然进入有被淹的可能。下来是脖子,脖子那儿有领口,她们绝不会放过领口的,她们会在领口处独运匠心,开辟出一块小得可怜但变化多端自留地,展示自己的玉颈和肤色,因为在此以下就不许露肉了。再下来是胸部和臀部,她们会在那种千人一面的毛式服装上来那么几剪子,以凸显其胸臀。火苗儿最后会固定在几处凸凸凹凹的部位,接下来是火光冲天还是酿成火灾那全不关他们的事儿了。就像所有故事里写的一样,那样的女人在生活中从来不会停留太久的,短暂的亮相过后,她们会消失。她们出现的机率和时间不会超过当时我吃肉的机率和时间。然后就是有关那些女人和哪位领导或帅哥的浪漫的流言,如同《聊斋志异》一样。需要声明的是这里的帅哥绝不是时下流行的蹦蹦跳跳呜哩哇啦的毛头小伙子。那时的帅哥是生活中的异人。他们可能是武斗时的好汉,聊得兴起也许会抻出一只曲尺手枪或日本三八军刺给你开开眼;也可能是远离世俗,但有几手绝活儿的人,比如有一手好的木工活儿,又不以此谋生,会让你的家里比别人家多那么几十条腿儿什么的。
在此我要以虔诚的心态和十二万分的歉意向我的前辈们说声抱歉。由于年幼无知,不知世事的艰难,我曾多次对他们的美学观念和生活品位给予冷嘲热讽。当年以我区区几年的生活历练,区区一两年的红小兵兵龄,是无法理解那些前凸后撅的胸部和臀部对于一个生活在缺少肉类食物的年代里的成年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和我一样,吃肉的机会不多,看肉的机会更少。我是吃到嘴里就完事大吉了,对于生理和心理都没什么毛病的成年人来说,生活在一个缺少肉类和文化的时代,他们的渴望是我不能理解的。由于无处寻觅,他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自己同类的异性身上。不管怎么说,那里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