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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凤是个有记性的好男人,第一次交手惨败以后,他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在厂里他是个普通工人,努力工作是本分,也是天职。在家里他也不敢以一把手自居,他知道自己人单势孤,斗不过有祖师爷撑腰,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退役旧艺人。旧艺人属于政府的改造对象,算人民内部矛盾,自己这个旧军人,有时是内部矛盾,有时也可以算敌我矛盾,全凭政府心情,不可造次,规规矩矩过日子没错。
一转眼,小七儿出生了,给孩子取名字时高德凤做了回主。赵素珍的意思还是按家谱来,叫万顺,意思是所有的福和财顺着小七儿就全来了。高德凤不同意,可能是喜欢读书和读报纸的缘故,他根据自己清醒的现实主义思维感觉到:光凭搂钢钎,伺候冶炼炉,带着一大帮既是亲兄弟,也算堂兄弟的养子们,想有福,有财,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还是现实点儿好。
他给亲生儿子取名叫小东,高小东。以前排长的儿子就叫小东,当然不姓高。叫小东显得精神、招人稀罕,有社会主义新社会的味道,至于福哇财啊,有没有,来不来,那有组织呢,组织让它们来,它们就来,不让它们来,你个工人,把天喊塌了,也不会来,多余瞎操那份闲心,否则要组织干啥?就像58年,说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就是跑步进入了,你根据自己的家庭状况说没进入,对不起,组织这儿有大狱伺候你呢,那叫反党。再说了,没组织你能有这两间大房子?
赵素珍知道啥时候该让一步,就由了高德凤,说儿子是你的,我也不跟你争这短长了,给孩子取名儿我都六回了,都腻味了,你是第一回,有个新鲜劲儿,听你的吧,就叫小东。
小东长得一点儿不像高德凤,他完全继承了赵素珍的优点,浓眉大眼,齿白唇红,高德凤很喜欢,中年得子嘛。
让高德凤做了回主,赵素珍可不是没条件的,她很关心那传说中的300大洋。自己既然对高德凤让了一步,那高德凤有理由在经济上补偿自己,在戏文上这叫结草衔环,也就是投桃报李的意思,她这样对高德凤解释。她深有感触地说自己这辈子没少受苦,以前是戏班班头的使唤丫头,可解放了,没留神,一连串儿生了六个,又成了孩子的使唤婆子,看来这辈子也享不着啥福了,自己屈尊跟了赵德凤也没太高的想法,就是想把前夫的几个孩子拉扯大,然后弄副好点儿的寿材,上阴间享享福吧。
高德凤听了哭笑不得,小眼睛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紧着说自己根本没有300大洋,两杆汤姆森是值300大洋没错儿,可是汤姆森不是烧火棍,那么好搞的么,就算有两杆汤姆森,可就那么容易卖出去么?在过去卖枪那叫贩卖军火,没脑袋掖裤腰带里的胆子,即便有枪你也卖不出去,那玩意儿又不是两根拐棍儿,谁家都用得着,戳街上就能卖了。
赵素珍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孩子都给你生了,就要你副好寿材你都舍不得,以后这日子该咋过呀?怪不得我妈常跟我说砍的没有旋的圆,半路夫妻要贴心还是不易啊。说完,俩美丽的大眼睛又有点眼泪汪汪的,大嘴咧了两咧,又想唱堂会,可转念一想又不是那回事儿:都说他有300大洋,可谁也没按着他手,古话说抓贼拿赃抓奸拿双,为这没影的事儿就唱起堂会,街坊邻居都来了,居委会主任可不一定会再帮自己说话,算了,有财不露白,别整串皮了再让公家给收了去,还是慢慢做工作,暖他的心,也许日子久了,看给他生小七儿的面子上,他自己会掏出来的。于是就熄了唱的念头,用哀怨的大眼睛狠狠地瞅了高德凤两眼,蒸大饼子去了。
自打闹完了困难时期,揪出了彭德怀,反了苏修,国家就按部就班地进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那时坐镇辽宁的是打起仗来虎虎有生气的“小钢炮儿”陈锡联将军,陈将军出身四方面军,底子不太干,所以跟毛主席很紧,在举国经济都不是太景气的时候,陈将军规定全省每人每月供给三两豆油,节省下来的支持全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这可是宝贵的三两油,辽宁省的父老兄弟们给发他们三两豆油的陈将军送了个别名,叫“陈三两”。
高小东跟国家的经济一样,跌跌撞撞的成长着。小东很瘦,面有菜色,远看就像修炼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拣剩儿穿的旧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瘦小的骨骼上,近看又像庄稼地里的稻草人,衣服则像丐帮九袋弟子的百结衣。不过当时像他那样打扮的,身形相似的同龄人在街上不少,所以高小东还没显出有什么特别。可是高小东跟他爸爸一样,人虽然很普通,可就是有点与众不同。高德凤与众不同是由于稍微传奇的经历,捎带着借了两杆美国造汤姆森冲锋枪的光儿。高小东与众不同可完全是靠自己,当然使他出名儿的地方在一般人眼里看有点儿说不出口,因为高小东爱蹲厕所。
高小东爱蹲厕所的直接原因是拉不出屎,用他以后的同学郭大炜的话说叫大便干燥,用郭大炜他妈的话说叫便秘。
自打高小东落地,高家户籍上一共有七口人,高德凤,名义上的户主,赵素珍,实际上的户主,下面是长女高万芬,长子高万成,次子高万财,三子高万来,四子高小东。最原始的长子和次子万有、万福让赵素珍给留在了第一任丈夫的故乡,跟以前开药材铺现在是社会主义新农民的爷爷一起过呢,是农村户口。每月领了工资,高家买粮买副食时,人们都可以看到一幅热气腾腾的幸福场面:一般是大成打头,抗一袋高粱米,大财跟着抗一袋玉米面,后面是万来,也扛玉米面,再后面压阵的是名义户主高德凤,手里拎个大瓶子,瓶子里装的是七口人一个月的主要副食:每人三两,七口人三七二斤一两豆油。豆油很贵重,毛毛愣愣的孩子拿着谁也不放心,艰巨的任务只能交给曾经参加过国共两支军队的复员军人高德凤,这时的高德凤表情严肃,俩小眼睛光芒闪耀,步子也迈出操典的意思来了。高小东总是仪表不整地跟在高德凤的后面,嘴里咬根冰棍儿签子,鼻涕涟涟,像军中不讲风纪的马弁。
邻居们看见这场面,觉悟高的就说:还得说是社会主义啊,搁旧社会谁家能这样买粮食啊,那得是把头和恶霸。
有生俩丫头天生岳父命的羡慕:还是老高命好,下一个种,拣五个儿子,干活儿是不愁了。
每月三两豆油再加上副食品和蔬菜短缺,是导致高小东便秘的主要原因。
高小东爱蹲厕所的次要原因是他在一帮子既是亲兄弟也算堂兄弟的家庭里不太受待见,万有、万福、万芬、大成、大财、万来这帮子兄弟姐妹暂时还不太习惯这个在年龄上和他们相差比较大的小老弟,他们已经习惯了六个兄弟姐妹的家庭,习惯这东西养成不容易,有了习惯一时半会儿想改也很难。其实岂止是不习惯高小东,高德凤进了人头济济的高家后,很长时间里也存在一个怎样更好地融入大家庭的问题,想让人数达到一个班的成年半成年的孩子轻易接受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做自己的父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这个继父每天出去辛苦工作,每月挣钱为大伙买来果腹的高粱米、玉米面,还有比较珍贵的三两豆油。可即使在军队里,新派来个班长,想让每个士兵接受还需要个过程呢,况且新班长还带着上级任命的权威,高德凤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所以高德凤的不被尊重和不被接受,多少遗传给高小东一些。每当高德凤有时下班晚点儿,或者出去办其他事情时,高小东在家里就有些落单,万芬大成他们都不怎么爱搭理这个小七儿,有时还会用白眼仁儿恐吓他一下,严重时也动手,高小东在家里就感到有些寂寞。
没上学之前,高小东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当然他可以上厂里的托儿所,可是每个月五块钱的托儿费让常常为吃饭都成问题的高家觉得是笔很大的负担,起码赵素珍和高德凤都觉得是负担。而且赵素珍前面那六个孩子谁也没上过托儿所,他们觉得上托儿所是郭大炜之类的人的事儿,郭大炜他妈是护士,他爸是教师,这些人说话爱拿腔调儿,矫情。小孩儿嘛,跟小鸡儿啊,小狗差不多,散养着长得快,还不生病,赵素珍曾这样阐述过她的育儿理论。我都养过六个了,要说伺候孩子,可比你经验多多了,赵素珍告诉高德凤。高德凤觉得赵素珍既然成功地养活了六个孩子,那说明她的经验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而且5块钱的事情可是大事儿,一年下来好几十块呢,不能乱来。自己早被赵素珍伙同祖师爷和居委会主任给打翻了,估计在育儿问题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发言权,所以高德凤无条件地服从了赵素珍和她的经验。
于是高小东就在家里被散养着。
可是人都有交流的需求,甭管多大的人,更何况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需要同龄的伙伴。在家里除了高德凤和赵素珍,没什么人愿意搭理高小东,即使是亲爹高德凤,回来吃完饭也没什么时间搭理他,因为高德凤有自己的正事儿:念书。所以高小东在家里解决不了一个孩子需要交流和玩伴儿的问题。
由于便秘,高小东曾经频繁地出入“六十户”所有的公共厕所,在厕所使用的高峰期,他总能遇见许多人,大人小孩儿都有,他发现在厕所里,那些平时看都不看他一眼,把他当成透明空气一样的人都放下了架子,变得和气起来,甚至时不时地和他打个招呼,问他吃了没有什么的,态度好的远超过大成大财他们。有时蹲位紧张了,那些大人还常给他个笑脸,跟他商量,让他快点儿。在幼年高小东的心目中,厕所是个能带给他许多美好回忆和快乐的地方,厕所是个能够平等和人交流的地方,甚至是个能赢得友谊、尊严与温情的地方,他太喜欢厕所了,甚至他都爱上厕所了。
高小东当然不知道,交流的需要,赢得尊严的需要,爱与被爱的需要,被马斯洛誉为人生的五大需要之列,他只知道,待在厕所里不错,很多时候比在家里强。
当时“六十户”的厕所格局是这样的:前三趟房有一个厕所,坐落在第二趟房的东侧,后三趟房有一个厕所,坐落在第五趟房的东侧。每个厕所分别有男女蹲位三个,男厕多了个小便池,各蹲位间没有任何遮挡,如厕之人全都以隐私赤裸相见,给人一种众生平等和不见外甚至亲密的感觉。“六十户”厂里在设计时理论上想容纳六十户职工家庭,故一共有六趟房,每趟房有十个住宅单位,每个单位分东西两间房间,分属不同家庭,中间是过道兼厨房。原来的设想是每个单位分给一家,所以六十个单位共六十家,故名“六十户”,可没想到自1958年“大跃进”以后,社会主义事业蓬勃发展,毛主席批完马寅初以后人口发展蓬勃,原来预计住六十户人家的设想远远不符合社会现实和社会主义的发展需要,所以厂里迅速调整计划,让原本住一家的住房住了两家,这样“六十户”其实是120户。好在当时是计划经济,万事以国家的计划为主,人民以服从为主,虽然标语上老说是人民早已经当家作主了,广大工人阶级是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阶级,估计这个领导阶级的主要任务是领导社会各届服从党的领导,在服从上更该给全社会做榜样,所以100来个工人家庭还是欢天喜地地住进了“六十户”。
100来户人家住在“六十户”,平时倒没什么,平时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散养的散养着,都在自己所在的单位解决个人生活上的琐事,可一赶上节假日,这四、五百口子人就俩厕所,六个男蹲位,六个女蹲位,外带俩局促的小便池,就有点供求脱节了,是需求大于供给,也算是当时社会主义社会的老矛盾了。
高小东利用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时代的这个老矛盾,钻了社会主义的空子,度过了自己漫长而寂寞的童年。多年以后,他一想起“六十户”的厕所,记忆里还一直弥漫着淡淡的甜蜜和旱厕那刺鼻的尿臊味儿跟臭味儿。即使这样,高小东还是喜欢厕所,尤其是旱厕。后来他一直不习惯被隔离成许多小单间的有抽水马桶的厕所,说那样的厕所太憋闷,还容易让人脱离群众,有修正主义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