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切说故城

　 　 在美国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随着归期的日益 临近，故乡北京的一切 又 清 晰 起 来 ， 思 乡 之 情 ， 也 不 由 得 愈发 浓 起 来 了 。 美 国 的 发 达 和 富 有 ， 朋 友 们在 这 块 土 地 上 的 成 功 与 得 意 ， 都 使 我 有 他乡 忘 归 的 念 头 。 但 是 抛 开 个 人 的 得 失 想 一想 ， 诚 如 李 谷 一 所 唱 ： “ 我 还 是 最 爱 我 的北 京 。 ” 　

　 我 在 美 国 德 州 的 一 个 小 城 教 汉 语 。 这个 小 城 地 广 人 稀 ， 不 及 北 京 的 一 个 县 城 热闹 。 呆 在 这 个 地 方 ， 自 然 是 觉 得 北 京 好 。但 是 我 也 利 用 假 期 去 过 纽 约 、 华 盛 顿 、 达拉 斯 、 休 斯 顿 和 奥 斯 丁 ， 途 经 孟 菲 斯 、 纳什 维 尔 等 城 市 ， 所 到 之 处 所 看 到 的 一 切 ，都 不 足 以 让 我 说 美 国 的 城 市 比 中 国 的 好 。美 国 城 市 的 建 筑 从 地 平 线 上 看 去 显 得 很 壮观 。 到 了 夜 晚 远 远 地 望 去 ， 城 区 灯 火 绚 丽， 但 那 些 所 谓 的 市 中 心 （ ｄ ｏ ｗ ｎ ｔ ｏ ｗｎ ） 却 是 天 黑 以 后 鬼 都 懒 得 去 的 地 方 。 就是 在 白 天 ， 这 种 地 方 也 是 冷 冷 清 清 的 ， 恐怕 只 是 在 纽 约 ， 才 有 类 似 北 京 的 人 来 人 往的 街 景 。 处 身 在 市 中 心 的 摩 天 大 楼 和 狭 窄街 道 中 ， 我 常 常 感 受 不 到 人 的 存 在 。 那 些大 楼 是 大 公 司 大 机 关 的 象 征 ， 盛 气 凌 人 地高 耸 在 那 里 ， 让 人 感 到 压 抑 。 我 从 德 州 坐长 途 “ 灰 狗 ” 两 天 一 夜 到 华 府 ， 沿 途 就 没断 过 看 各 种 连 锁 店 的 灯 光 招 牌 。 这 些 招 牌使 得 美 国 到 处 看 上 去 都 是 一 个 样 。 我 更 喜欢 沿 途 能 够 见 到 不 同 的 风 景 ， 听 到 不 同 的口 音 ， 买 到 不 同 的 土 特 产 。 记 得 小 时 候 乘火 车 从 北 京 到 武 汉 ， 每 到 一 地 都 可 以 见 到不 同 的 风 土 人 情 ， 品 尝 各 种 当 地 的 土 特 产品 ， 象 河 北 的 大 枣 ， 河 南 的 道 口 烧 鸡 ，或 是 孝 感 的 麻 糖 。 如 果 中 国 到 处 都 是 道 口烧 鸡 店 ， 人 们 免 不 了 真 是 要 倒 胃 口 的 。

　 　 美 国 是 一 个 汽 车 王 国 ， 相 应 地 公 路 也就 很 发 达 。 在 美 国 野 外 乘 车 ， 不 由 得 要 感慨 其 道 路 的 伟 大 。 但 是 当 人 们 在 城 里 也用汽车 代 步 时 ， 你 就 会 感 到 人 都 象 是 生 活 在铁 壳 子 里 一 样 ， 彼 此 隔 着 汽 车 的 玻 璃 窗 。记 得 我 在 教《高级阅读》 时 讲 过 一 篇美 国 人 写 的 批 评 汽 车 文 化 的 文 章 。 现 在 到了 美 国 ， 对 作 者 的 观点 有 了 切 身 的 感 触 。 也许 是 习 惯 了 的 缘 故 ， 我 更 爱 在 王 府 井 大 街上 和 人 摩 肩 接 踵 ， 在 长 安 街 上 与 人 比 肩 骑车 ， 或 是 在 公 共 汽 车 上 和 人 小 有 争 执 。 由于 汽 车 带 来 的 方 便 ， 有 钱 人 多 是 在 远离 城市 ， 幽 静 美 丽 的 地 方 买 屋 。 有 钱 人 走 了 ，同 时 带 走 了 税 金 。 城 市 没 了 钱 ， 自 然 就 衰落 下 来 。 在 城 市 周 围 的 乡 村 地 带 ， 总 是 可以 看 到 一 栋 栋 华 美 的 房 屋 ， 让 人 好 不 羡 慕美 国 人 的 福 气。 但 是 我 到 这 样 的 家 庭 住 过， 却 总 是 觉 得 太 安 静 、 太 孤 寂 了 。 美 国 人的 房 子 就 象 是 一 座 座 城 堡 ， 彼 此 紧 闭 着 城门 。 我 的 一 个 学 生 家 里 有 四 口 人 ， 住 在 一个 两 层 楼 的 大 房 子 里 。 我 问 他母 亲：“ 你们 不 觉 得 太 冷 清 么 ？” 她 说 习 惯 了 。 她 丈 夫说 他 们 有 个 好 朋 友 住 在 休 斯 顿 的 另 一 头 ，多 年 来 只 是 打 电 话 联 系 一 下 。 我 想 ， 他 们是 没 有 那 种 吃 完 饭 遛 个 弯 ， 串 个 门 的 闲 情逸 致 的 。 这 个 同 学 的 妹 妹 明 年 也 要 离 家 出去 上 大 学 了 。 他 爸 爸 打 算 以 后 把 餐 馆 卖 掉退 休 。 那 样 一 来 ， 两 口 子 岂 不 要 空 守 大 宅了 么 ？ 反 观 中 国 的 城 市 ， 虽 不 及 美 国 的 发达 ， 但 人 情 味 却 浓 多 了 。 中 国 人 本 来 就 是喜 欢 扎 堆 的 。 城 市 的 发 展 ， 街 巷 的 布 局 ，商 业 网 点 的 分 布 ， 娱 乐 场 所 的 安 排 ， 无 不与 我 们 这 个 安 步 当 车 的 社 会 相 符 合 。 我 们因 此 少 了 多 少 能 源 消 耗 ， 少 了 多 少 空 气 污染 ， 少 了 多 少 飞 来 横 祸 。 我 们 可 以 不 费 力气 地 在 住 家 附 近 找 乐 子 ， 想 去 哪 里 ， 骑 上自 行 车 就 走 。 稍 远 一 点 的 也 有 频 繁 的 公 车可 乘 。 我 们 的 社 会 有 这 种 人 际 互 动 关 系 ，因 而 也 不 那 么 人 人 以 自 我 为 中 心 ， 我 们 的城 市 也 不 会 有 鬼 域 一 般 的 Ｄ ｏ ｗ ｎ ｔ ｏ ｗｎ 。

　 　 从 小 长 在 北 京 的 我 ， 对 北 京 有 着 一 种执 着 的 感 情 。 我 给 我 的 美 国 学 生 们 讲 北 京的 发 展 ， 讲 她 的 布 局 构 思 的 精 妙 ， 这 引 起了 他 们 极 大 的 兴 趣 ， 我 也 因 此 而 为 北 京 感到 自 豪 。 我 认 为 在 中 国 的 城 市 中 ， 北 京 的城 建 思 想 是 无 与 伦 比 的 。 北 京 是 我 们 的 传统 瑰 宝 ， 是 应 该 被 热 爱 ， 被 保 护 和 被 珍 重的 。

　 　 近 年 来 ， 国 内 经 济 的 发 展 带 来 一 股 浮浅 的 躁 动 情 绪 。 城 市 的 发 展 中 有 了 一 些 盲目 的 功 利 因 素 和 崇 富 思 想 。 大 规 模 的 拆迁， 忽 视 了 文 物 保 护 ， 更 忽 视 了 城 市 规 划设 计 中 的 诸 多 人 文 因 素 。 许 多 应 该 保 留 的没 有 被 保 留 ， 给 我 们 的 城 市 带 来 了 无 法 挽回 的 损 失 。 长 安 戏 院 的 倒 掉 就 是 一 大 错 误。 新 的 计 划 准 备 把 长 安 戏 院 建 在 什 么 大 中心 之 类 的 地 方 ， 不 伦 不 类 。 以 后 的 长 安 戏院 ， 恐 怕 还 没 有 那 个 本 来 并 不 存 在 ， 后 来硬 要 建 起 来 ， 而 且 建 起 来 以 后 并 没 有 平 民特 色 的 老 舍 茶 馆 风 光 。 为 什 么 北 京 市 民 对王 府 井 新 华 书 店 的 拆 迁 恋 恋 不 舍 ？ 今 后 新的 店 址 真 能 抚 平 人 们 心 中 的 遗 憾 么 ？ 在 城市 的 历 史 成 为 一 种 有 机 的 凝 固 之 后 ， 任 何拆 迁 筹 划 都 应 该 三 思 而 慎 行 。 北 京 的 东 西大 通 衢 现 在 大 有 成 为 高 层 街 的 趋 势 。 长 话大 楼 、 民 航 大 楼 、 电 报 大 楼 、 北 京 饭 店 、妇 联 大 楼 、 海 关 大 楼 、 长 富 宫 饭 店 、 国 际大 厦 、 京 伦 饭 店 、 还 有 国 贸 中 心 等 等 建 筑使 得 雄 伟 的 天 安 门 再 也 雄 伟 不 起 来 了 。 它们 的 存 在 也 破 坏 了 北 京 原 有 的 ， 体 现 北 方民 族 的 街 市 开 阔 ， 建 筑 低 矮 ， 追 求 天 地 浑然 一 体 的 视 觉 效 果 和 聚 居 风 格 的 城 市 风 貌。

　 　 北 京 已 然 承 受 着 巨 大 的 人 口 压 力 。 而日 益 缩 小 的 人 均 占 有 空 间 ， 近 年 来 又 被 越来 越 多 的 汽 车 所 挤 占 。 我 们 的 报 纸 ， 还 大谈 什 么 发 展 私 人 轿 车 ， 热 情 地 赞 扬 为 中 国市 场 设 计 廉 价 汽 车 的 外 国 厂 商 （ 忘 了 中 国有 句 老 话 ， 好 货 不 便 宜 ， 便 宜 没 好 货 ） ，说 得 人 心 惶 惶 ， 人 们 纷 纷 以 为 有 了 车 才 算是 跟 上 了 时 代 的 步 伐 。 本 来 是 街 坊 邻 里 纳凉 聊 天 的 便 道 和 胡 同 ， 现 在 也 是 东 一 辆 面包 车 ， 西 一 辆 夏 利 车 ， 变 成 了 停 车 场 。 即使 是 使 用 无 铅 汽 油 ， 众 多 的 车 辆 也 会 给 北京 的 空 气 抹 上 了 一 层 灰 色 。 喜 欢 鸣 笛 的 师傅 们 ， 也 全 然 不 在 乎 噪 音 对 人 类 健 康 的 害处 。

　 　 我 真 不 希 望 看 到 北 京 的 每 片 土 地 都 国际 化 和 现 代 化 起 来 。 我 们 应 该 在 传 统 和 进步 之 间 达 到 一 种 平 衡 。 如 果 我 们 把 老 北 京市 中 心 变 成 了 象 美 国 的 ｄ ｏ ｗ ｎ ｔ ｏ ｗ ｎ一 样 ， 我 们 将 会 失 去 很 多 。

载1996年6月《大千世界》http://www.mostang.com/mw/iss07/gb/yulan_g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