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源头

三十年代。他们的婚姻象桂花一样安静甜美，枝叶披展。她家世丰厚，是低眉贤淑的女子；他出身清寒，但是勃勃英气的男人。她一家供他读完大学，他因此有了后来开阔的命运。她比他大三岁，生长于壮阔的北方，却有江南水地的清婉，面目白皙，双眼明亮。柴米织枢一样淡淡的日子，偶有战事，他们的独子在战争爆发的第二年诞生。

如果没有那一场绵延起伏的战争，他会不会留在她身边，守着诗画一样的日子，一起慢慢变老？那是不得而知的事。
因为战争，他从戎征战。许多人的命运，在炮火里彻底改写了。他也不例外。
从此，远方里渐渐少了他的消息。他的前程，却象金子一样愈来愈亮，盛大凌人。她收到他最后的一封家书，薄凉的象是灰烬。那是一封休书。

他再婚。她却一生没有再嫁，母子相依为命。
她是隐忍的女子。他是略微清瘦的倔强男孩。每个月，他走很远的路，到他父亲的家，领取生活费。每次他站在门口等，他从不进他的家门。
童年的路没有父亲的带领，他是孤独而敏感的孩子。读书优异，却在“没有父亲”的嘲笑中长大。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的父亲是一名将军。

男孩十七岁，考入哈军工。却在一年后，自动放弃学籍，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他父亲苦苦哀求，他却心意顽决。-----他只想伤他的心。隔年考入一所著名的外语院校，开始他的外交官生涯。一生里没有动用过父亲的任何背景，他靠他自己的力量，走到了一条比父亲更开阔的路上。

宽容就像一件器皿。不是天生就有的。经过岁月缓慢的磨炼，修养，它才能成形，散发光泽。他五十岁的时候，才开始爱他的父亲。他开始学习，把他生命中最好的东西回报给他的父亲。生命中最值得拥有的两个字就是：感激。生命中最需要放弃的两个字就是：怨恨。无论是血缘之亲，还是草芥之交。

有的人用了一生，都没有找到这件器皿。

2. 岔路

初春。群山的寂静里，她站在他的墓前。
她来看他。她是他的长孙女。
她出生的时候，他偷偷送来一辆婴儿车和1000块钱。他去世的时候，她却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
一辈子，她见过他的面，不超过二十次。
血脉相连，如同山峦起伏，蜿蜒至此，亦会经久不息。

他活了九十几岁。是喜丧。那一夜，他在中国，她在美国。他的离开，是她身体里一次翻江倒海的大震。伴随落日，她开始头痛愈裂，上吐下泻，剧烈的咳嗽不止。凌晨三点，她无法喘息，只好披衣而起。她一直握着手机，犹豫是否按下救护车的号码。死亡曾经靠得那么近。
第二天，她接到小叔叔的电话：爷爷走了。心肺衰竭。最后上过一段呼吸机。她想她知道一切。他曾经来，他向她最后的道别。

墓地肃穆干净。只有几只小鸟的叫声，清冷的滑过天空。她把一大束花摆在这样的寂静里。墓碑上，并排刻着两个名字，一个是她爷爷的，另一个却不是她奶奶的。
她在花木间，捧了一捧土，装在塑料袋里。

奶奶的墓地，在西郊。往年这里的初春，桃花开得好，不至荒凉。这几年，桃树砍掉了。奶奶的墓碑，愈显简陋，寂寞。
清扫一切。光洁再现。她把那一捧土绕圈撒在她的墓碑周围，再用手指轻轻抚平。她想她一个人，会不会孤独？沉埋在这寂土之下。他戎马一生，血战沙场，是令人敬重的将军，却不能给她一个温暖的归宿。她不够强大，无法在命运中突围，重生。但她已足够在给予的命运里隐忍，坚强！

做为女子。在人世中被凛冽的侵犯，背叛，要承受一切悲沧的命运。即便这样，仍旧对于人世，保持端庄美好的态度。没有任何一种伤害，一种死亡，能摧毁她内心里的美与气度。她去世时，他去看望她，她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已经原谅你了。

3. 离宫

承德离宫。她有一半的童年在那里度过。
姥姥是象落日一样孤独的老人。记忆中的她，有着异族的沉默面容，略微忧郁的神情里面深藏坚毅。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你走到他的面前，就得到了他的全部；另一种人，他的一个目光，一个手势，都能带领你进入另一个延伸的世界，象秘密。取之不尽。姥姥是那样的人。
她就在一卷山水里长大：豆角爬架了，莴瓜开花了，母鸡咯咯的下蛋，小灰兔在韭菜叶间蹦来跳去。

她没有见过她的姥爷。
在旧照片里面，他是一个高大，宽厚的男人。他周身散发的温和光芒，深深的保存在她母亲的气质中。亲人之间的血脉气息，就是如此映照，绵延不绝，令人深刻慰藉。

七十年代初，他在批斗中重病缠身，大年夜的晚上离开人世。
他病危，她的女儿在怀孕中仍被批斗。乱世里，姥姥好不容易才买来一只螃蟹，姥爷临死前也不肯吃一口，他要留给他的女儿。他病逝的第一百天，他的外孙女出生了。

她的姥爷喜欢孩子。但他来不及等到她。
他曾秉持一个城市至高的权力与荣耀，但他也不能决定自己的生与死。

4. 月圆

还是初春。八宝山的骨灰室。
转眼之间，已近四十年过去。姥姥在姥爷病逝的第十年，也离开了人世。她的母亲悄悄的，把姥姥的骨灰放进姥爷的骨灰袋里。他们的生命在世间彼此融合，不再孤单。这是她所见过，最浪漫的一个故事。她从不曾知道他们年轻时如何相遇。但她知道，最后他们能够永恒的拥抱彼此。

她抱着姥爷姥姥的骨灰盒。透过窗户，外面的玉兰花，大朵的盛开。四十年了，这棵树不曾衰亡，凋谢。生命是一件多么令人仰息敬重的事。

在人生的中途，她感激一切有过的恩宠与责难。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当她能够领悟一切尘缘起落，也就能够领悟这一切起伏中的庄重喜悦。

 2011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