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时间:对于不喜欢文字的人,这多多少少是一篇枯燥的文章,请自动跳过:((;
对于喜欢它的人,这里充满了语言深不可测的秘密的喜悦与探索,文字在整个互译
的过程中,也充满了无限被认知的潜能与可能性。通过阅读,书写,与传译,我们
将彼此抵达,这是语言的力量。 ----- 天书前言。
(一) 保罗。策兰简介 (来自网上)
(二)
Corona 中文译本及译注 by 阿九
(三) 德语原文及英译本
(四) 读诗笔记 by 天舒
(五) 王家新、北岛中译本链接
(一) 保罗。策兰简介 (来自网上)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最有影响的德语犹太
裔诗人。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家庭,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策兰本人历尽磨难,
于1948年定居巴黎。早年以《死亡赋格》一诗震动战后德语诗坛,在这之后,他的
创作日趋深化、发展,达到令人瞩目的高度。成为继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
人。在他生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语犹太裔女诗人内莉•萨克斯就称他为
“我们时代的荷尔德林”了。1970年4月,策兰因无法克服的精神创伤在巴黎投塞纳
河自尽。
(二) Corona 中文译本及译注 by 阿九
Corona
保罗•策兰
秋天从我的手上蚕食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自坚果中剥出时间并教它行走:
时间却走回壳中。
镜中是安息日,
梦里有安睡之所,
口中说着真实。
我的目光落在恋人的性器上:
我们彼此看着,
我们交流着黑夜的词语,
我们相爱如同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得像海螺壳中的酒,
像溅血的月下的大海。
我们站在窗前拥抱,路人从街道看上来: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这是石头也该要开花的时候,
忧患也该有心跳。
是时间成为时间的时候。
是时候了。
阿九译
译注:
我主张一种透明的翻译。译者和读者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因为译者也
是读者。翻译无非是一个分享的过程。翻译过程中,每个字如何从原文走向对象语
言的思考和选择过程本来无需遮掩。得与失,炫耀与献丑,都是美好的交流。我常
到温哥华Broadway 上的少林面庄 (Shalin
Restaurant) 吃饭,喜欢看里面的厨师
是如何用一个小铁片飞快地把面团切成刀削面的。整个过程都在我的目光注视下,
吃起来很放心。
[1] Corona 是拉丁语词毫无疑义,怎么译却值得一辩。冠的材料不同,意思就千
差万别。仙女戴的是花冠,牛人戴的是桂冠,帝王戴的是金冠,基督戴的是荆冠。
因此,在保留意义空间的前提下,其实可以不译。真要译的话,可以只译作一个字:
冠,而其前缀当由读者来填写。Corona译作冠,我想既是意译,也算是音译。
[2] 首行前半部分。德语原文作Aus der Hand fris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语法逐字译作“自手上(状)-吃(谓)-秋天(主)-我(间宾)-它的叶子(直宾)”,
顺译作“时间从我手上吃着它的叶子。”在我看来,这里 sein(它的)应当视作一
个虚词,正如汉语里说“你吃你的饭,我看我的电视”其中“你的,我的”不是强
调所属关系,而是强调动作的主体是谁。英译作 Autumn eats its leaf out of my
hand。但是在英语里(至少在英语里)eats out of my hand 是一个习语,大意是
“看着他人从手心抢走口粮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接受他人的主宰和掠夺”,所
以把“吃”译作“蚕食”,表达一点无奈这个意思。
[3] 第二行里,shell作动词用时,就是剥掉坚果的壳(剥壳)的意思,正如peel就
是剥掉水果的皮(去皮)的意思。
[4] 第三行英译本里的then字是翻译时的语感衍文。此行德语文作”die Zeit kehrt
zuruck in die Schale.” 里面并没有一个连词。然而这里转折的意思甚为明显,
所以我加了一个“却”字。
[5] 第四行:安息日德语原文作Sonntag。策兰是犹太人,他的父亲是一个犹太复
国主义者。何况这个词又跟下一行的语义有直接关系,所以我的第一感就是译为
“安息日”,别无他辞。“镜中”就我理解,指的是一个虚幻现实。
[6] 第五行:“梦里有安眠之所,”原文作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在梦里
入眠”,暗指一个犹太民族国家才是他一生的寄托和梦想。“梦里”我本来译作
“梦中”,但我倦于连续三行的三个“中”字,所以改作“里”。
[7] 第六行:原文作der Mund redet wahr. 这一行里只有一个名词,即Mund。最
后一个词wahr的语义非常宽广,“真理、真相”等词都不足以涵盖原文,因此姑且
译作“真实”。但要注意的是,wahr是形容词而非名词,因此它不是“真实”之本
体,而有“当真”之意。
[8] 第七行:这一行里英译eye是单数,因此显然指“目光”而不是“双眼”。
“性器”德语原文作Geschlecht,对应英语的sex一词,语义较宽。 Geliebten相当
于英语的beloved。在西方经典文学里,lover是主动的,通常是情人里的男方,客
译作“情人”,而beloved是被动的,通常是少女(但也可以是少男),可译作“恋
人、爱人”。例如,在英译柏拉图著作里,都采用这种区分。
[9] 第九行原文作wir sagen uns Dunkles,直译是“我们向我们自己说着黑暗”。
注意Dunkles“黑暗”是名词。英译we exchange dark words有趣。我译作“黑夜的
词语”而不是“黑暗的词语”,是在强调属格而不是赋性。
[10] 第十行:“罂粟和记忆” Mohn und Gedachtnis,罂粟象征着追思和纪念。
[11] 十一行:海螺跟美酒有什么渊源我没有深入的了解。但海螺配美酒,绝对是
一道美餐。
[12] 十二行:德语作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直译可写作“像
大海在月光的血中”。英译moon's blood ray是合理的。这里的基本要点是“月光
=血”这个隐喻,要是译作“血色的、血一般的月光”这种明喻就会显得俗气。至于
我译作“溅血的月下的大海”是否成功,还要看读者是否接受和认可。
[13] 十四行:这一行德语作es ist Zeit, das man weis! 英语译作it is time
they knew! 用了一个过去时的knew构成虚拟语气,表示一种“早就该”的祈愿句型。
熟悉圣经的读者会知道,原文里的这种句式es ist Zeit来自德译《圣经•诗篇》119:
126:Es ist Zeit, das der HERR dazu tue; sie haben dein Gesetz zerrissen.
“这是耶和华降罚的时候,因人废了你的律法。”此后的四行诗既是对公义的诉求,
也是对邪恶的诅咒。
[14] 十五、十六两行有两个要点,第一是要保持着“时候到了”这个语气一气呵
成,第二是这两行连缀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语法上不能分开。因此第一行如果译
作“这是石头也该要开花的时候,”第二行das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agt. 就
应该平行地译作“是忧患也该有心跳[的时候]”。Unrast就是“不平安,心神不宁”
的意思,引申为“忧患或恐惧”。最后一个词schlagt英语对应词是proposes“建议”,
也正是“该有”或者“呼召”的意思。但是,我们清楚地看到德语原文的次行是一
个省略句,那么括号里的“的时候”几个字在译文里当然也应该省略。
[15] 十七行:时间的本性应该是一往无前的。但在第一节最后一行里提到,时间
被从一个坚壳里解放出来并且教它行走,它也畏缩到不敢走动,而宁愿回到坚壳里。
它(时间)显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策兰以此对大屠杀进行了血泪控诉。这一行是
全诗的高潮,也是事实上的结尾。其语义要点就是:是让时间重新成为时间,勇敢
地向前走的时候了。Es ist Zeit, das es Zeit wird. 德语原文里没有用过去时态。
英译It is time it were time. 依然是虚拟语气,表示一种强烈的诉求。
[16] 十八行:是时候了。Es ist Zeit. 一个冷静的逻辑实证短句。它既表达了见
到了“出头天”的那种自信,又像是在用重复的正面提示,给仍然带着内心创伤的
自己壮胆。
(三) 德语原文及英译本
原文
Corona
Paul Celan
Aus der Hand fris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alen die Zeit aus den Nussen und lehren sie gehn:
die Zeit kehrt zuruck in die Schale.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a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se:
es ist Zeit, das man weis!
Es ist Zeit, das der Stein sich zu bluhen bequemt,
das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agt.
Es ist Zeit, das es Zeit wird.
Es ist Zeit.
英译
Corona
Paul Celan
Autumn eats its leaf out of my hand: we are friends.
From the nuts we shell time and we teach it to walk:
then time returns to the shell.
In the mirror it's Sunday,
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
our mouths speak the truth.
My eye moves down to the sex of my loved one:
we look at each other,
we exchange dark words,
we love each other like poppy and recollection,
we sleep like wine in the conches,
like the sea in the moon's blood ray.
We stand by the window embracing, and people look up from
the street:
it is time they knew!
t is time the stone made an effort to flower,
time unrest had a beating heart.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It is time.
(四) 读诗笔记 by 天舒
阿九, 这首译诗里你有三个地方译的很好。
1。 "eat" 你翻成”蚕食”。而不论是王家新还是北岛的版本,都简单翻译成了
“吃”,吃是一个非常中性的词,这个词没有被翻译透彻。每一个词都有灵魂,象
人一样,站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它要表达喜怒哀乐,“蚕食”翻出了它的被动
感。它于是有了情绪有了灵魂,风声水起带动起了全句的情感基调。
2。“dark" 你翻译成了“黑夜”而不是“黑暗”,这个译笔实在漂亮。对,这个地
方要译成它的属格而不是它的赋性。强悍的剥出它的本质,具像感,生动感,直击
感。对这个词的翻译是一个检测点,如果这是一道晋级翻译考试题,可能大多数人
都会在此被淘汰掉。
其实看一首诗译的好不好,主要是看几个关键点的翻译,如果几个大的地方译得漂
亮,他在次要细节上的翻译也一定比别人好。
3。“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翻译这个句子需要两个关卡,一个是对英文
原文的理解要准确,第二个是如何用中文完美的表达出来。你这个翻法真好,我连
想都没敢想过。王家新的中文译的不清楚,(心里也不清楚,所以译得也胆怯);北
岛是英文部分就误读了。
另外,有一个句子有争议和困惑,前天晚上看到的,今天看了一下诗人策兰的生平
背景,觉得应该是我自己误读了。这个句子是“我们睡得像海螺壳中的酒,像溅血
的月下的大海。” 我起初非常不解:因为英译本中用的“BLOOD" 这个词,用来形
容月亮是非常“重”的,尤其前一句是“螺壳美酒”的浪漫气氛,英本中的“ray"
又被你动词化翻译出来(溅血),你知道温和的名词被动词化,会更温和;但严厉的
名词被动词化,就会更尖利。“ray" 这个词被你动词化之后,辐射的线性尖刺感就
更突兀。
后来读到第三段才明白,这不是一首抒情爱情诗。所以我觉得,除非你的译诗是专
门写给诗人读的,否则,应该有一个简单的诗人背景介绍。否则从“螺壳美酒”读
到“溅血的月下”再读到“是时候了”,会把人读得一头雾水。
虽然“像溅血的月下的大海”这个翻译还是有些拗口,但你把“ray"这个词动词化
的效果还是要比王家新,北岛保留名词性质的译法要好,它表达更强烈更动感更递
进的情绪。
所以,从酒红色到腥红色,这应该是一个矛盾升级的暗示。
王家新的版本:他把“dark"这个词翻译成“黑暗”,足见他中规中距似的翻译,这
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它把“eye" 翻译成“眼睛”就太不可原谅了。这和他有没有注
意到这个词的单复数没有太大关系。这是语感。凭基本语感就应该脱口译出的词。
北岛的版本:很遗憾,他许多直译的部分很生硬,还不如王家新的。这至少说明了
一件事情:一个好的诗人或作家,他不一定是一个好的翻译家。所以以前王晓波说
过一句话:对汉语掌握最精准的人并不是当代作家,而是那些翻译家。(大意)
可恨的是,北岛译诗的结尾连续用了五个“了”字,那简直和喊口号差不多。一个
饱经苦难的诗人,一定足够稳定内敛,不可能用词如此轻浮。层层的克制下去,为
的是最后的一次强悍释放。
打字打得很快,句子不通的地方请原谅,暂时就乱评到这里吧。 你的译诗的注解
很“透明”,我读得也很放心。这是一个很好的读诗范本,也许我会ZT到我那那那
边的博克上。
(五) 王家新、北岛中译本链接
北岛:《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039183/(包括王家新和北岛两个中文译本,可以和阿九的版本作个比较。)
2009年7月4日晚
是啊,有什么好争的呢,与其指责别人先,不如关起门来先自省其身,把自己的那一稿再改一遍呢。不过相信他们只是在切磋技艺吧。刚刚捎带着把北岛的那个版本又扫了一眼,于是又给他罗织了一些“罪证”出来。
按顺序排的。第一节OK。从第二节开始。
1。Sunday: 北岛旅居国外多年,应该足够具备“宗教敏感”的意识,这里他没有译成“礼拜日”,而是“星期天”,不应该。
2。“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 北岛指出王家新的“在梦中被催眠”是错译,这是对的,但是他自己译成“梦里有地方睡眠”不够简约,不够优美。但这不是大错误。
3。“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 “目光”是表具像的名词,做主语; “性”是抽象性质名词,作宾语。表具像的名词无法覆盖受格的宾语,因为宾语对象太辽阔,要有限定才好。这就比如天上的飞机要着陆,地勤人员一定要给他准确经纬度的坐标,不能指认给他一大片土地,否则飞机在天上转圈子,降落不下来的。阅读点也需要落下来。
4。爱人:汉语中这个词具有现代感的味道,避免在此使用为好。
5。exchange: 交换:固体;你把你的给我,我把我的给你,可能两者并不“touch"; 交流:液体;彼此渗透;比交换亲近。
6。dark: "黑夜”强调场所感,有一个空间;“黑暗”单纯强调色彩,光线,是线状的。
7。血色:只是译笔俗气,没有大问题。
8。“look up from" 有向上望的意思,诗中暗示一种力量的起来。“张望”是一种平行状态的看,且看的目标性不强,眼光游移。
9。“It is time it were time.” :是把时间交还给它自己的时候了 (意:把时间的主权交还给它吧!)。北岛译成“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这中文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想亲自问问北岛先生!!
10。五个“了”的问题,以前提过了。
批判完毕:) 不过我必须得承认,如果让我来译,恐怕我根本也译不出的。我的长项主要是给人挑毛病。
北岛现在都在写散文了。看过他的两本 :[失败之书]和[青灯],两本都写的不错:)
(自己赶紧往回说一说,算是一个比较愉快的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