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压箱之作《小团圆》，在尘封三十三年之后终于付梓出版，和胡兰成的
《今生今世》，俨然对照记一般，将彼此都映得分明。

1976年写就这部自传体小说，张爱玲一度在出版与不出版之间犹疑不定。1992年给
宋家的信里授意将其销毁，隔年给皇冠的信里又要求尽快和读者见面。

书中女主人公九莉，和张爱玲的人生轨迹几乎同出一辄：赴港读书，成为当红爱情
小说作家，继而爱上有妇之夫大汉奸邵之庸。这些诸多巧合想让读者不去对号入座
也难。作者和小说里的人物走得如此之近，俨然已影响到了读者对整部小说的阅读
走向。忽略对小说成就的探讨，被贴上八卦标签的命运其实早就在所难免了。

何况连张本人都说，这部自白书是“full of shock"。一个缄口不提往事的人，突
然一开口，就直接翻掉了自己的底牌，不令众生错愕也难。《锵锵三人行》里访问
学者许子东，他提及自己一部关于张爱玲的著作，不得不在出版前推翻了重写，原
因就是《小团圆》的哗然问世。

张爱玲这个人，没有国家性，没有阶级性，连是与非也不太讲，她的世界里只有真
与假。胡兰成写《民国女子》一章，说张爱玲是“临水照花人”，看见她，“世界
都要起六种震动”，俨然她是一尊东方神女；《小团圆》里的张爱玲，抹掉脂粉，
卸掉金钗，把自己残酷彻底的打回原形。书中写九莉失欢之后，也恨不得“对准那
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原本，
她也不过是人间大地上，一个爱恨交集的普通女子
罢了。

张爱玲写此书时55岁，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她说“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
生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藉这样的一本书，为自己的
人生及人性做个总结，是她一贯的冷静中肯。

张与胡最大的区别应该就在这里：张爱玲追求“真”，胡兰成追求“美”。真与美
两相对照，彼此相劫相生。

刻薄的人戏称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是一部群芳谱，而张爱玲不过是《民国女子》
的一个章节；胡兰成一生桃色故事里，八分之一的过场。

如果张爱玲恨铁不成钢，恨的也应该是她自己。胡兰成如果没有小周，秀美，佘爱
珍，也会有阿红，阿花，阿白。千帆过尽，他说放下谁就可以即刻放下。在情场中
无往不胜，未曾被伤害，是因为他心中早就放下。这是胡兰成的境界，不是他的运
气。

从这个角度讲，世人始终欠胡兰成一个公平。

是张爱玲始终放不下，草蛇灰线般的一段情，仿佛浅浅的已经没了痕迹，其实分明
是强烈的牵涉了她的一生。

我在众人之间识别了你，何其欣喜何其伤心。然而到底是你辜负了我。这是她一直
葡匐于心底的潜台词吧，其实她那时还是有怨对的。

所以《小团圆》里的九莉说：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这是无奈，也是最终冷静的
明白。

张爱玲后来嫁给赖雅，本来一切都是对的。即使早没了电光火石的感情，却也有一
份淡然可供长久相对。赖雅日记里描述他们初婚几年的生活，一起看电影，下馆子，
有聊不完的话题，岁月安稳静好。

唯一不对的是赖雅的年龄。当时的张爱玲三十六岁，不是华年，但是一个女子的盛
年，而赖雅是夕阳西下，老迈病体之身。张爱玲不得不负担起全部家计，颠沛流离
的生活，令她再也没有回到写作《传奇》时的巅峰状态。

如果赖雅不是比她大二十九岁，而是九岁，他们白头谐老，也就会有世俗里的幸福。

差那么一点点，就是遗憾。所以书名取的是，小团圆。

幸而到了晚年的张爱玲，不嗔不怨，不出恶声，平静的写下自己的故事。书写对于
张爱玲，始终是她人生中一笔巨大而珍贵的财富，籍着这样的书写，她比芸芸众生，
多做了一场好梦，醒来，她快乐了很久很久。

千帆过尽，最后只剩下了自己。于是一切都可以坦然了。不必冷冷的昂着头，俯瞰
世人，只是俯身下去，温柔而确定的书写。

我喜欢这样的张爱玲多一些。


2009年4月5日 于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