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临时夫妻
李公尚
张方喜每天到华盛顿的一家拉美餐馆送货,时间久了,餐馆里的那些拉美女人便和他调情:“咳!拉西诺(La Sino,中国人),有没有女朋友,没有就从我们这里挑一个去,夜晚身边多个女人会有趣得多。”拉美人似乎生性浪漫乐观。张方喜于是打哈哈说:“拉丁诺(Latin no,拉丁人),一个不热闹,要多几个才行。”那天,他们又在调情,不料其中一个年轻女人走到他身边嫣然一笑说:“我叫卡若琳娜,给我你的住址,下班后我去你那儿。”张方喜听了,慌得手足无措,在其他人的哄笑声中仓皇离去。
男女之间的朦胧感情,通常是美妙的。朦胧产生幻觉和渴望。张方喜来美国八年,刚申请到绿卡,正给他仍在中国大陆的妻子和孩子办理移民手续,但要等四五年,妻子孩子才能来美国团聚。这八年来他孤身一人,身边真得很需要女人。这些拉美女人和他调情,他感到欢欣和快慰。
那天早晨,张方喜照例去送货,在餐馆后门,被两个身着深色西装的人拦住,向他问了几个问题,便让他等候。大约过了一刻钟,从餐馆后门出来两名着装警察和另外几名西装人员,押着几名男女上了车。餐馆的收货人告诉张方喜,这是移民局突击搜查非法移民,被带走的人全都没有合法证件。张方喜交完货出门,听到一名警察对一名西装人员说: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正在洗手间换衣服,需要等一会儿。
张方喜回到卡车,打开驾驶室,不由大吃一惊。卡若琳娜正裹着一条毛毯,藏在驾驶室里,示意他赶紧开车。张方喜来不及多想,连忙发动汽车。一名警察上前,向他招了招手,指挥他倒车离去。
张方喜顾不得到别处送货,要先把卡若琳娜送回她的住处。卡若琳娜说她不能回住处,因为被抓的那些人,平时和她挤住在一套公寓里,警察一定会去那里找她。张方喜听了,来不及细想,便把她送到了自己的住处。
那一天张方喜继续送货时,一直都在惶惶不安,他不能肯定把卡若琳娜一人留在家里是否妥当。如果警察知道他帮助了警方正在抓捕的人,会是什么结果?他并不熟悉卡若琳娜,如果卡若琳娜把他住处的贵重东西全部拿走,他会怎样懊丧?他始终想不出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不计后果地去帮助她。
卡若琳娜来自据说是盛产美女的南美国家厄瓜多尔,又据说那里出产的美女,与巴西出产的咖啡豆,阿根廷出产的香蕉并列南美三大名产。其共同特征是:外艳内淳,丰满圆润,色泽鲜明。然而,这“据说”,究竟是据谁说?不得而知。如果是据传说,史志中无从考证,便要大打折扣。但是,从卡若琳娜的特征看,这一“据说”似乎持之有据:她那饱满丰硕的乳房,像塞进上衣内的一对野兔,不时藏头露尾地挣来抖去,令人眼花缭乱。滚圆浑厚的臀部,像挂在细腰下的一个气袋,动辄风姿优美地摇摇摆摆,让人叹为观止。尤其那对云雾缭绕的双眼,似醉似睡地看起人来,给人哈欠连天的传染。加上一付又圆又厚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合在一起,便令人想到了红烧肉的软腻可口。
美女自然比咖啡豆和香蕉灵活,倾销般地往美国出口,常让美国方面接应不暇。通常是这边抓到了偷渡来的人,递解出美国国境,遣返人员尚在边界办理交接手续,她们又偷渡回到原来的餐馆上了班。卡若琳娜在餐馆做招待,银铃般的笑声常使顾客忘乎所以。有顾客动手摸她的屁股,她站在那里不动,顾客放手后,她便转过身来,眯起那双烟波浩淼的眼睛看着顾客,顾客只好知趣地递上小费,她便填进她胸前那道深邃的乳沟。因此顾客称她“热辣姑娘(Hot Girl)”。她曾被抓过两次,每次辛辛苦苦挣的钱,都毫无例外地被从乳罩内和内裤里搜查出来,送进美国财政部。她知道,如果再次被抓到,她会去坐牢。
那天张方喜下班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卡若琳娜像家庭主妇一样为他准备了洗澡水和晚餐。他看着卡若琳娜,卡若琳娜看着他,四目相对,无言以告。他们意识到了各自的语言能力难以交流彼此的心情,如同隔着厚玻璃墙说话,言难达意。卡若琳娜笑了起来,红色的肥厚嘴唇像绽开的花瓣,做着手势说:请先洗澡,吃饭,然后再看我们能否合得来。
从此,两人凭着一种新鲜感,相敬如宾地谦让着。彼此间没有约定相互的权利义务,张方喜一如既往地交房租,卡若琳娜便付清共用的水电气话等费用的账单。为此,她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做夜班招待的工作。渐渐的,他们习惯成自然地有了一些惯例,例如感情上互不询问对方不愿告知的往事,精神上互不探讨两人毫无希望的未来,经济上互不打听对方来之不易的收入等。仿佛旅客住旅馆,不过问旅馆的历史和发展,旅馆收房费,不关心旅客的来路和前程,两者各得其所地相互依存着。
闲暇之时,张方喜经常望着卡若琳娜发呆,他不敢相信得到一个如此可心的女人,竟比得到一辆二手车还容易。卡若琳娜感到张方喜在欣赏她,便眉飞色舞地突起荔枝般的厚圆嘴唇和他调笑。两人相处,彼此关爱,体贴入微,即使词不达意,也以情代言。如同狗对主人的爱不用语言,而用忠诚一样。张方喜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去公司送货,直到下午一两点钟回来,而卡若琳娜每天下午五点钟上班,要到夜里两三点钟才回来,两人每天见面的时间不多。张方喜每次下班进门,正是卡若琳娜为他准备晚餐和为自己准备夜宵的时候,他望着卡若琳娜,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动。卡若琳娜并不和他打招呼,头转向一侧,冲床做着鬼脸,然后如同动物求偶时发出信号一般地抖动着自己丰满的臀部,于是张方喜便去洗澡更衣,两人相拥而卧。
他们水乳交融地生活了三年,张方喜慢慢知道了卡若琳娜是个生过四个孩子的母亲。从十六岁开始,她差不多一年生一个,和一头成年雌性的美洲羚羊频率相仿,但却没有美洲羚羊的幸运。美洲羚羊生了幼崽儿,总是带在身边,而她生了孩子,却被丈夫拿去卖掉。家穷,做农民的丈夫没有土地,只好不断在她身上开垦。她二十岁那年生下第四个孩子,要自己抚养,她丈夫在赌博时却把她给输掉了。想到又要撕心裂肺地抛下孩子,她痛不欲生,于是带着孩子逃了出来。年轻是女人最大的资本。资本总是朝着最能产生利润的市场流动。卡若琳娜带着孩子往美国偷渡,途中遇到很多麻烦,于是在墨西哥,她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说好几年后拿钱来赎。
张方喜非常同情卡若琳娜,问她为什么不和丈夫离婚。卡若琳娜说她生长的国家是天主教国家,在那种国家里,人们婚后不和可以分居,但不许离婚。张方喜对卡若琳娜爱莫能助。他已经收到移民局的通知,他的妻子和孩子已被批准移民,正在排队等待签证名额。或许一年后就能到来。卡若琳娜从未过问张方喜的家庭状况,但从他每星期打一次长途电话这一惯例得知,他无法摆脱另一端的牵挂。有时他们两人爱得疯狂起来时,卡若琳娜喃喃地说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张方喜则说想陪她去墨西哥,赎回她的孩子一起生活。事后两人都清楚他们说过的话不能实现,如同酒后亢奋时的口无遮拦,不能较真。但是能听到彼此的心声,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天,张方喜下班回家,见家里坐着一个男人。卡若琳娜照例在准备晚餐和夜宵,头也不回地不知对谁说:“这就是他。”张方喜和那个男人互相愣了一下,那男人首先说,他是卡若琳娜的丈夫,来找卡若琳娜。
那男人仿佛生长在亚马逊河畔的大蜥蜴,皮肥肉厚地慢慢扭转着低垂的头,不时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看外表,他要比卡若琳娜大十多岁。张方喜记得卡若琳娜说过,她丈夫是用两头牛把她换回家的。那男人感谢张方喜几年来照顾他的妻子,恭喜张方喜从他迷人的妻子身上得到不少愉悦。他说他来到美国很不容易,没有钱,也没有住处,他得指望他年轻能干的妻子。“知道吗?”他厚颜无耻地嘿嘿笑着:“在墨西哥和美国边境,像卡若琳娜这样性感的女人,一次至少要付五十美元,来到美国,价格就要翻两到三倍。”
卡若琳娜终于忍不住了,掏出一百美元给她丈夫,让他今天先去找地方住,有话明天再说。张方喜拦住卡若琳娜,自己拿出一百块钱给他,那男人竟手疾眼快地把两人手中的钱全都夺了过去,然后嬉皮笑脸地对张方喜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慷慨的人,祝你今晚玩儿得开心。可得小心,别累坏了我的美人。”
那男人走后,卡若琳娜擦着泪水低声说,她今天晚上不去上班了。这是三年多来张方喜第一次见喜眉笑眼的卡若琳娜流泪,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卡若琳娜对张方喜说,不该给她丈夫钱,因为给他一次,他就会要第二次。
第二天张方喜下班回到家时,家里已经没了生气。桌上放着卡若琳娜付清的这个月的水电气话等账单和她应付的那份伙食费。张方喜见了不由萧然泪下。几年来两人朝夕相处,相欢与共,转眼竟人去楼空,音容不再。
张方喜失魂落魄地打发着日子,经常到那家拉美餐馆去询问卡若琳娜的消息。餐馆里有人说她跟着丈夫回国了,也有人说她到墨西哥接孩子去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准。后来,餐馆的收货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华盛顿地区的几份西班牙语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他满怀希望地连续登了几个月,依然毫无结果。
差不多是一年后的一天,餐馆的收货人拿着一份拉丁语小报,指着众多分栏广告里的一栏对张方喜说,这可能是卡若琳娜登的。张方喜忙拿过报纸来看,却不认识上面的文字。收货人说这是一则提供性服务的广告。张方喜问怎么知道是卡若琳娜登的,那人说广告上的手机号码,是卡若琳娜过去用过的。张方喜仔细一看,果然是卡若琳娜手机号码,在卡若琳娜离开他的前半年里,他向这个号码打过无数次电话,一直没有开机。
张方喜大喜过望,赶紧拨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不会讲英语,张方喜猜想可能是卡若琳娜的丈夫。他让收货人帮忙问清楚地址,并约定了时间。
张方喜找到卡若琳娜时,卡若琳娜大吃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笑了笑说,你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卡若琳娜的丈夫恬不知耻地说:我的老朋友,既然是你,一切都好说。但生意是生意,电话里讲好的价钱不能变。不过,我可以给你加时,免费多送你一小时。张方喜对他怒目而视,他干笑两声说: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考虑长期租赁她呢?价钱嘛,好商量。
卡若琳娜的丈夫走后,张方喜问卡若琳娜孩子接过来没有,卡若琳娜叹口气说:你还挂着这事!你看现在这种情况,还怎么去接孩子?再说他也不关心那孩子。卡若琳娜问张方喜,妻子和孩子来了没有,张方喜说她们下个星期到。卡若琳娜说,这就好了,你终于有人照顾了。我常想,你一个人生活,实在辛苦,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张方喜说,她们来了,我也放心不下你。你看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你,倒让我更加揪心了。卡若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高兴起来,说:知道吗?和你在一起这几年,真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只有你,把我当人看待。其他人……卡若琳娜摇了摇头,情绪又低沉下去,没再往下说。
张方喜在妻子和孩子到达美国的前一天,打算下班后再去看望一次卡若琳娜。他想给她一些钱,让她去接孩子。那天他到拉美餐馆送货,收货人拿着一份拉丁语报纸对他说:知道吗?卡若琳娜死了,几天前服安眠药自杀的。幸好你在她死的前一天晚上见到了她,要不就永远见不到了。她丈夫发现她死后,报了警,就逃跑了。你看,报纸上刚登出来……
2008年11月17日
于美国华盛顿D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