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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甫《赠卫八处士》

(2007-04-28 13:46:06) 下一个
赠卫八处士 -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衷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公元759年,杜甫时年四十八岁,重逢二十年未见的故人,心中百感交集。二十年中,杜公从意气风发到怀才不遇,曾经侍立庙堂,亦多清贫忧患,到此时已几经沉浮。安史之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是国家多事之秋,骚人困窘之际。重逢旧友,真是感慨万千。全诗直抒胸臆,间以生动的叙事,较少写景、对句,实在是感情一泻千里,无暇他顾。用语质朴阔大,正是五言的特长。结构清晰,每八句可以看作一个段落,转折自然,浑然一体。感情丰富生动,感慨之,悲伤之,喜悦之,慷慨之,复归惆怅之。人生便在这见与不见之间,夫复何言。

二十年,这不是容易的二十年:

735年,开元二三年,杜公二十四岁,举进士不第。

736-740年(25-29岁),游齐赵。《壮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岱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与卫八处士相遇当在这一时期,739年二十八岁左右。

741-744年(30-33岁),居东都洛阳,初见李白。杜甫还寂寂无闻,李白比他长十岁,此时已经名满天下,壮志未酬但风采不减。杜甫《追怀》“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745年(34岁),再游齐鲁,曾与李白同游,交甚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俄尔相别,自此遂无相见之日。

746-754年(35-43岁),居长安九年,长长的九年,始终没能获得一官半职。754年暴雨欠收,公生计日艰,迁奉先,教塾。《秋雨》:“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值”。《桥陵诗》:“诸生旧短褐,旅泛一浮萍。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

755年公四十四岁,十月得授一个小职参军,十一月回家探亲,始知幼子已饿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纵观全诗,真实、无畏、丰富、生动、仁爱,忠义,此诗史、诗圣之名所来。杜甫和李白都是蘸着生命的墨汁写诗的人,诗以言志,诚不假也。与此同时,十一月安禄山在洛阳反。

756年公四十五岁。安禄山攻破长安,玄宗逃,杀杨国忠、杨贵妃,肃宗在灵武登基,玄宗退为太上皇,安禄山在长安称帝。杜甫留妻儿于鄜州,只身投肃宗,途中为贼所获,陷于长安。《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他思念妻子,《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757年公四十六岁,逃离长安,奔肃宗,授左拾遗,从八品,官职虽小却能参予议政。未逾月,丞相房琯被贬,公抗述救之,肃宗怒,送三司推问,被同僚所救。但显然不受重用,三月后被暂时放还省家。房琯本人有功有过,但被贬中间的政治因素更多过其本人的功过是非。杜甫在政治上见识不够深远,手段决计不用,难免招祸,政治的现实对杜甫的理想无疑是很大的打击。途中见战乱之祸,《北征》:“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到家中更是一片凄凉,“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茆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但一家人能相聚,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羌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唏。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同年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其部将史思明降,唐军收长安洛阳,安庆绪退据邺城,肃宗还长安。李白在这一年因政治上的牵连被流放夜郎。

758年公四十七岁,回长安仍任左拾遗。《腊日》:“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感谢皇上所赐的装在翠玉银简中的润唇膏和润肤霜,这是做朝臣必写的应制文章,杜甫也不能免,他写得并不比别人更出色,因为不是心中感情的喷发,真是文章憎恨命达啊。不过这不是人格上的阿谀奉承,这是儒家思想的君臣之礼的要求。对皇上的歌功颂德和对皇上的直言力谏在杜甫的思想中是和谐并存的,都是忠的表现,特别是在他还没有经历过仕途的太多坎坷的时候,他总是有些幻想,“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能出现在同一首诗中。杜甫的诗中如果不是同时有很明确的儒家忠义的思想,他在后来的时代中是不会被人称为诗圣的。他对仕途感到很苦闷,常去泡吧,《逼侧行赠毕曜》:“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六月,房琯再贬,牵连甚众,杜甫被贬华州参军(今陕西华县),回想去年冒着生命危险投奔皇上的一腔热情,心中难免凄凉,“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年底因事回洛阳。史思明降而又反。

759年公四十八岁。三月,史思明大败六十万唐军,又杀安庆绪,自称帝。大概与此同时,杜甫由洛阳回华州,一路战乱连绵,满眼疮痍。作有《赠卫八处士》,《三吏》,《三别》。

再读杜公诗,乃知字字有实底,无一虚妄之言。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质朴之至,气象广大之至,与东坡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又不同。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今夕何夕”源出诗经,古之夕,今之夕,昔之夕,来日之夕,同兮不同兮?“共此灯烛光”,温馨也。没有灯红酒绿,但有一灯如豆,浊酒十觞。建议现代人熄了灯,点上蜡烛,可稍稍理解此中意境。他自己在十几年前游历时写过《今夕行》:“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同样是夕,同样是烛,但这里写得更精当、更入情、更返璞归真,心境更是恍若两世。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衷肠”,衰老、死亡乃人生之常。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繁衍、生长亦为人生之常。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音谈笑貌,可爱可喜状,跃然纸上。幼童不知人生之苦,此天之美意也。杜公幼子若仍在,是否也当“怡然敬父执”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全诗唯一状景对句,朴素清新。世事虽恶,夜雨、春韭依然,恶不致极也;人生虽苦,新炊、黄梁有食,苦不致甚也。即或恶至极,苦至甚,心亦不死也。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主称会面难”,意长言简也,主宾的心情或许也有些不大一样。杜甫 “性豪业嗜酒” ,酒量应该很好。但十觞不少,“十觞”重叠反复,我估计,嗯,是有三分酒意,说话口吃也。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回应开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生茫茫”是一个比较中国化的概念,与儒家的思想有比较大的关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对生与死有一种敬畏又迷茫的感觉,没有很强的理论指导,有点凭感觉走。好的时候很看得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朝闻道,夕死可也”;不好的时候就很无奈以至悲哀,“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儒家这种对生死的看法在中国人的思想中是比较起支配地位的,虽然儒者自己有时候也因此对儒家思想有点疑惑,杜甫《醉时歌》:“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佛家对生死的看法就会比较笃定一些,有因果、有涅磐、有轮回。也有道教求仙的,李白受其影响比较大,求仙的过程中会很有盼望,但如果求仙不成也难免失落。李白《临路歌》(据说是李白临终所作):“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西方的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信仰对人的生死有一个比较确定的答案,死亡之后的事由神来掌管,生命的事是神的掌管与人的选择的综合作用。所以哈姆雷特最大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是如何选择的问题,而“世事两茫茫”隐含的问题是“我有选择吗”?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杜甫不能也。数年以后,杜甫写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仍然是一种茫然的感觉,只是换了一种比较平静优雅的心情。

是年这首诗以后,关中饥馑,公遂于七月弃官西去,十月至同谷,贫益甚,拾橡栗,掘黄独以自给。途经各地皆有诗。居不逾月,又赴成都。然后才开始了相对比较平稳暇适的一段生活,迎来了他诗歌创作的高峰期。关中的这一场饥荒带来了天下大赦,使得在流放夜郎的路上的李白能“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但仅仅三年后李白无奈地寄居在亲戚家中去世。此时安史之乱才算平息,唐朝进入蕃镇割据时代,一蹶不振。当年同游齐赵的高适在安史之乱期间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但好景不长,仅仅在李白死后又三年高适也去世了。杜甫与高适在成都还见过,但与李白在十五年前见过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杜甫一生再也没回过长安或洛阳,我想他再也没有见过卫八处士。他生活漂泊,时有艰窘,疾病颇多缠绵。这首诗写作的十一年后,770年冬,杜甫独自一人卒于客旅异地,时年五十九岁。

“人生不相见,世事两茫茫”,意也真,情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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