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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打滚儿 - 林海音

(2006-01-07 14:02:53) 下一个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荫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 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 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挣的钱又给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挣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付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又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妈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袋子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老早起来谁给我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我打今年个一开年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 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 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姑——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 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来,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叹着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但不知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 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地抽着旱烟袋。 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 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

  “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 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 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我们看海去 - 林海音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上“穴”,下“卒”)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

  “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乘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 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 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喝喝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老头子,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一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的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人出 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 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 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 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里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是刘平的声音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东 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快又拨开面前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真奇 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 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小红萝卜皮立刻从太阳穴上掉下来了!)说:

  “瞧裹得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鞋掸子的钉子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原谅我的。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数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 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 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坎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了,花就开得少,去掉一些叶子;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就不 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墙高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喇叭花 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

  “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咱们这里还远呢!”然后抬头看见我:“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念一 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 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太阳 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这时门前 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里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屏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来了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从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

  “哦!”

  蹲在草地上有一个人!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阵,随后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 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现名和平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的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完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也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 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 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嘛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 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 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 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 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 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喷喷。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眇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里去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 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 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 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地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 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 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妈妈那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铃儿就随着“呤呤”地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 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 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 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 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 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竟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爸说:

  “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一的代表同学那样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敢这么去做。我 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 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是喜欢她。现在这个 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来,他说:

  “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便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他 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钻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惠安馆传奇 - 林海音

2006-01-07 13:57:09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 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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