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余晖中醒来》
作者:邱月兰 编辑:小花荣
我反驳的理由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扛着十几块贴有毛主席像的木板进行演出。找好场地后,演员围坐一圈,把主席像搂在怀里。每一场演出,都有“不爱红妆爱武装”的经典节目。当演员的红缨枪在震天的杀杀杀声中,不问前后左右,枪枪对准的都是毛主席像。你们说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反驳尽管使厂领导和公安局的人哑口无言,但,他们还是不放人。
我怕王义想不开,受不了入狱之屈辱而自杀,就想办法增强他活下去的信心。趁给他送被褥之际,在被子的四个角上都塞上干艾叶。艾,爱。只有传递这种信息,才能增强他活下去的勇气。这种自作聪明、为他人着想的做法,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
俗语说,七分帮人是帮人,十分帮人是害人。我这几乎是十二分的帮助害的是我自己。
在水火不相容的日子里,我高度紧张,注意倾听来自窗外各种声音。第一时间阅读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干活时更是拼命,人家扛一捆稻子,我扛两捆三捆。
我不能露怯,我要坚强。
时间不知不觉就滑过去了。造反派没能把我送进监狱,我也没能把王义从监狱中捞出来。等待的日子漫长而又痛苦。
我被彻底的孤立了。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搭理任何人。白天,我摆出一副坚强的外壳,晚上,露出我懦弱的本性。
每当天黑,已逐渐平静下来的支青在各自宿舍里嘻哈打闹。我就悄悄地溜出去,到一个没人地方,开始自我折磨。
我坐在草丛中,眼望东方的月亮或星星喃喃自语 ;“娘啊。您在干什么呢?知道我在想您吗?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娘啊。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风吹乱我的长发,只有昆虫在草丛中鸣叫。我低声哼唱起“九一八,九一八,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爹娘……”泪水汩汩而出,直到唱腔变成哭腔,直到一头撞到地上,昏厥过去,直到寒冷的边疆之风又把我吹醒,我才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回宿舍。
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万一醒不过来,不就成了屈死鬼了吗?同时还有一点遗憾,如果那时死了,后来的罪不就不受了吗?
同年的五六月份吧,上级又把我们这支小分队调到天山山窝里的马场。只有少数几个人坚持不走留在了奶牛场。我随小队进了山。
马场的条件差极了。交通不便,从马场到伊宁市有半天的汽车路程,而且不通公交车。马场有辆大卡车,经常去伊宁市拉物质。马场在伊宁市设有办事处,到伊宁市去办事都是坐这辆大卡车来回。说是马场,其实没有多少马。种马的交配、饲养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干的是农活。
我身体一直不好,这里海拔又高,加上精神上的压力,虚弱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没人过问我,没有人搭理我。也没有人叫我去干活。我已崩溃,已麻木,就像个行尸走肉,整天混混噩噩。我现在都记不清那几个月怎么度过来的。
我瘦弱得身子打晃,多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一米五五的个头,八十斤的体重,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别人竟看不出被子底下有人。我早就没有了在奶牛场激发出来的那股不服输的勇气。每天只是发呆、流泪。机械的重复着生存的必须。
我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求生的本能让我作出决定——请假去伊宁市看病。
大卡车的车厢我爬不上去,好心司机让我坐到驾驶室里。
我在伊犁反修医院挂水,共五天。其实也没有大病,就是衰竭地打晃。没钱住旅社,就到原单位奶牛场去借宿。在当初坚决不去马场的知青中,有王侠王玉姐妹俩。我就在她们宿舍里住了四个晚上。点滴挂完,我的钱也花光了,清点一下,还剩一角两分钱。
我去马场办事处,被告知,马场的卡车不知什么时候来。
我慌了,这一角二分钱勉强够一顿饭钱,那以后呢?总不能去乞讨吧。我想到了借。但,即使借,也得有地方去借。在伊宁市我一个熟人都没有。在王侠王玉那儿住了几个晚上,她们已表现出不耐烦。再向她们借钱,她们会借给我吗?突然,我想到了祝禅仁。在我们刚进连队时,他经常召集我们小队长开会。还经常拿着二胡到我们的宿舍去拉。
开他的批斗会时,他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开完会,他和那些批斗他的人有说有笑,没有一点隔阂。我对他的大度很敬佩。听说他在伊宁市住院切割扁桃体,找他去借钱,估计没问题。
我用一角二分钱买了包藕粉,去了反修医院。
反修医院,一楼13床。祝禅仁平躺在病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我走到他的床前,轻轻地喊了声:“祝干事。”他转头看到是我,一脸的惊喜,连忙翻身下床拉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他自己坐在床沿上激动地说:“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我姐姐都没有来。”接着,他就天南海北的侃起来。从奶牛场说到他的家乡,又从家乡说到他的家 ,说他的爷爷如何从牛蹄印窝里抓树叶······直到护士进来呵斥他:
“昨天手术时不就告诉你了吗。术后不能说过多的话。躺回床上去。”
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听到护士的责备,看到他乖乖地躺回床上,有点想笑,又有点难为情,可我借钱的目的没达到,还不能走。
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怎样才能提起借钱的话头?。
躺回病床上的祝禅仁的嘴巴并没有闲着,他继续说。说他姐姐的孩子多么可爱。说他姐夫如何参军入党。说他为了这次手术把钱都花光了……
听到这儿,我绝望了。人家已经没有钱了,怎么再提借钱之事?后边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心思去听,找个理由离开了他。
无比沮丧的我回到办事处却听到一个好消息,明天上午马场的卡车来拉配件,下午就返回马场。
我想,饿两顿饭没关系,不用再去借钱了。一丝安慰涌向心头,顿时精神了许多。
五、六月份的伊犁已不冷,我在办事处的长凳子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站在办事处的大门口向卡车来的方向张望。
“你还没走?”身后突然传来询问声。转脸望去,原来是祝禅仁祝干事。他接着说:“早知道你没走,我给你写的信就不投入信筒里,直接交给你就好了。”
我没问什么信,什么内容,只是感到有点奇怪。
回马场的第五天,我收到了祝禅仁的信。疑疑惑惑地打开,字体倒挺遒劲,信的开头就说:“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我要你……”
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这三个字填满了脑海。
这不像是求爱或求婚信,到像个通知书。
管不了那么多啦。我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一个救生圈,求生本能让我做出决定:嫁。
我也想过了,王义对我的滴水之恩,我也做到“涌泉相报”了。我不欠他什么。再说,我和王义之间,连手都没拉过,他只是一厢情愿。直到他被捕,我对他都没有任何承诺。现在,我的病体,我的境地,我崩溃的神经,都需要一个有力的手臂来支撑。何况祝的外貌端正,品德也可以。我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
第二天,我把同意嫁给他的回信写好寄走了。祝很快就回了信,说想把我调回奶牛场,征求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信发走后,静等祝来马场办理迁调手续。
祝还没来到,王义却来到了马场。那是1967年6月底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宿舍里吃晚饭,忽听外边有人喊:王义回来了。王义回来了。随着喊声,王义推开门走了进来。我放下饭碗,站起。
不瞒大家说,如果没有对祝的承诺,没有离开王义的决心,悲喜交加的我,可能会放声大哭。我为这个男人付出的太多太多。
我站在哪儿没有动,甚至连激动的表情都没有,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王义又向前走了一步,轻声说:“我回来了,无罪释放。”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下。王义拉了个凳子也坐了下来。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我对王义说:“王义,我为你,也算尽力了,你以前对我帮助和照顾,我也算报答完了。你好自为之。我们分手吧。”
王义倒也冷静,说了句:“好吧。”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先跟我回奶牛场,这个地方不适合你。”我想到祝禅仁在奶牛场还等着我。我答应了王义。
第二天,我和王义一起坐马场的拉货卡车到了伊宁市,回到了奶牛场。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已经二十多岁的我,怎么还那么幼稚。既然对王义提出分手,干嘛还要跟他一起回奶牛场?就在马场等着祝来办手续就是了。
这给支青造成一个错觉:我和王义的婚事,铁定了。又有谁知道我心另有所属?谁又能把爱情和友情分得开?
堂姐的遭遇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友情,爱情的挑战,那个荒谬的年代,梧桐兄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