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爸爸》

作者：马青

1、
爸爸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啊
关于你的童年少年
意气风发的青年
大刀阔斧的中年
你翻看《炎黄春秋》、钓鱼、打牌、临帖的老年
你和前列腺癌搏斗的暮年
你眼里的“旧社会”、“新中国”、“文革”和“改革开放”
你的死于土匪枪口的贩卖鸦片的父亲
你的大起大落的母亲
还有，从黄埔军校第十七期毕业后加入地下党的我的姑爹
我未曾谋面的“混社会”的三爸
我的家史
以及，我的家族史

一直以来
我都看不起你写的如你所说的“紧扣时代脉搏”、“歌颂党、歌颂
新人新事和讽刺落后、鞭挞丑恶”的诗歌
独幕话剧
中短篇小说
散文
游记
快板书
金钱板
三句半
四川清音
神话故事
在我眼里，你自己珍爱的你的作品都是口号
高调
主旋律
歌功颂德之作

爸爸
这样说你，是对你大不敬
但是，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爸爸
你不仅仅是你
你还是整整一代“新中国”工人作家的缩影
你的身上有很深的时代烙印
我必须真实地把你写下来
还原你的本来面目

这次，我想和你做一次最彻底的交谈
不，是谈心
一直以来，我们俩都刻意回避的一次谈话
现在，在奈何桥的两岸
阴阳相隔
或者说，天上地下
我们彻彻底底地聊聊，好吗，爸爸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
彻彻底底地向你坦白

两三年前，我还在华夏人寿的时候
你把你写成都军需被服厂中国人民解放军502厂
被强拆的纪实小说《天理》手稿拿给我
我看了没几页就扔在了一边
现在，这些字，连同你不忍扔下又不得不扔下的
你曾经供职的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稿签纸和你的
毛笔、笔筒、砚台、钓鱼竿、炒股软件
天线断了的收音机、字画、新年贺卡
过“党组织生活”的小册子一起
都成了遗物 

你知道你要离开我们
妈妈、姐姐和我，也知道你要离开我们
我们竭尽全力躲避这一天
远离生死离别
但是，这天，还是难以阻挡地降临

爸爸
没有你，就没有我 
没有你
不光没有肉体上的我 
更没有灵魂意义上
思想意义上
诗歌和文学意义上的我
尤其没有，政治信仰意义上的我
爸爸，我是从你身上和你的魂魄里，开出的花 
长出的剑
我是你通过你的血脉传承下来的文脉精神
尽管，很多年来
我看不起作为中共机器人
中共吹鼓手
无产阶级文艺阵地文化绞刑师的你
尽管，后来，我还要路过无数风景
穿越过无数苦雨泥淖冰河和刀尖
才能变成现在的我
但是，是你让我成为独一无二的我
是你把我引到文学门槛前，让我在潜移默化中，喜欢上
象形字
是家里的满屋书香墨宝画作，让我走向诗歌

那天，整理你的书柜
里面有好多期《红领巾》杂志 

从小
你就用好玩的字培养我对文字的兴趣
家里那本《中国民间故事》被姐姐和我翻得封面脱落

从小，我就看你给我和姐姐订阅的期刊杂志
妈妈说，每年，我们家都要用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订阅
各种文学期刊
六十多元，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多值钱啊
但喜欢书的你，每年都花这么多钱购买精神食粮
虽然，在言论控制、新闻封锁、报禁、“文艺为政治服务”下的
中共国，文字被扭曲
文学，只是中共扫描后同意放映的“光明面”
但是
我必须先扑进红色文学的海洋
和文字面对面心贴心
听文字从远古走来，沿着唐诗宋词和新文学运动不断变声的
一路耳语

从小，我就看《红领巾 》
还看《儿童文学》
《少年文艺》
《民间文学》
看无数小人书
再长大点，就看你标注有“毒草”、“反动”字眼，打了黑“X”的
期刊杂志和书籍
看《星星》诗刊
《诗刊》
《大众电影》
《人民文学》
《萌芽》
《科幻世界》
《世界文学》
《译林》
《收获》
《读者文摘》
《文汇》月刊
《散文》
《解放军文艺》
《十月》
《花城》
看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朗宁夫人、泰戈尔的诗
以及，唐诗宋词元曲
明清小说

我穿梭在字与字之间，词语与词语之间
虽然，我看不明白，无法理解
但文字、书香、墨香，从我出生那天起
不，从我还在妈妈肚子里面，作为胚胎细胞
不断分裂发育那会儿开始
就流进我的血液
这种文化的传承，人类文明、人文精神的传承，要经过
好多沟壑坎坷风雨
才能开花结果啊
我站在最遥远的地方遥望我当时眼里的满天星辰
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冰心、郭沫若，我无数次地
在这些中国现代诗人的诗歌面前驻足
一而再地仰望我认为我今生难以抵达的高峰
中共树立的这些“大师”和御用文人挡在我的面前
我无法避开他们
我只能在很远的将来，和真正的
严格意义上的
有血性的诗人——孙静轩、黄翔、廖亦武——握手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为啥喜欢书
直到，某一天，你的作家朋友黄化石来我们家找你
当时，你不在
黄叔叔问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我为啥喜欢读书
他一下把我问住了
我愣了一愣，依样画葫芦地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从写个人小心情，到倾听时代脉搏
扫描和解剖共产极权
从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国家主义，走向个人主义、自由主义、
人本主义、民生主义、民权主义
从“三好学生”、少先队员、共青团员、爱国小粉红，走向
民间独立异见诗人
从完美小孩，到全家族中间的异类
从满身奴性的看客、犬儒到刀锋战士
从共产奴才走向中国大陆异见女性阵列的路，如此漫长
刚刚上路的我，竟然说
“书中自有黄金屋”

2、
爸爸
要是我知道我前面有那么多荆棘和泪水
那么孤独
我是不是会放弃？
肯定会，是吧？
谁会自讨苦吃呢，是吧？
要是你知道我的前方有那么多豺狼虎豹
你一准会把书撕了烧了，是吧？
不过，你一心想把我引导到你正在走的“光明大道”上
那条路走起来容易
很可能名利双收
只用弯下脊梁
为中共的历次变脸秀各和项方针政策高唱赞歌
你，笔名马铁水
从流水线上的缝纫工，成长为工人记者、工人作家、
总后军需被服厂502厂的厂长秘书，再到
四川文艺出版社文艺编室副编审和党支部书记
就是走的这条路
只不过，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和你自己的清高
你的入党问题久拖不决
官帽与你擦肩而过

长大成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参加工作之后
在做一夜暴富梦和移民梦的同时
我一直都是标准文艺女青年
我只挑轻松好玩儿幽默有趣的书看
除了看我喜欢的《艺术世界》、《书城》、《万象》
我喜欢的朱德镛的漫画、黄永玉的随笔
张洁、阿城、陈染的文字洗练的小说
清新脱俗，有点小伤感的张晓风、李碧华、李欧梵、三毛的散文
很长一段时间，我坚持买《读书》和《书屋》
不是因为喜欢看里面的那些故作高深的玩文化范的文章
是因为买这种杂志显得文化和有品味

参加工作后不久，我买了一整套进口原版古典音乐磁带
毕业分配到某个管理干部学院当学报编辑的我，无忧无虑地
躺在音乐枕头上
在肖邦、莫扎特、德彪西、门德尔松 、巴赫、德沃夏克、
柴科夫斯基的旋律美节奏美意象美上入睡
那阵，我全然不知我会走进灭顶之灾
完全不晓得一首叫《天空之城》的电影主题曲
和一本叫《金刚金》的书在几十年后的某个路口等我
我更不知道，还有更多的书
更多的音乐和画展
各式各样的人
等在将来某个路口

3、
小时候
家里，除了妈妈用粮票、油票、肉票变出的来的饭菜香
就是你放到我和姐姐眼前的
书香
画香了 

我一头扎进《鲁迅全集》，虽然，看得云里雾里
我看《林海雪原》
看《红旗谱》
我反反复复地翻《野火春风斗古城》
因为，里面有让我耳红心跳的
男女情爱描写

爸爸，我最喜欢的，是那几本泰戈尔的袖珍诗集
陈旧发黄的《园丁集》、《飞鸟集》、《新月集》、《吉檀迦利》
被我一次又一次地
捧读吟诵
不知不觉间，我迷恋上了诗歌语言的洗练
留白
跳跃
以及，高低起伏的旋律感

家里好多明信片啊
丰子恺、齐白石、徐悲鸿
我在水墨丹青中间游泳
线条空间光线视角
运笔透视着色
中国画以其含蓄美、清淡美、诗性美给我将来的诗歌写作
铺下厚厚的草垫

我无数次地凝视徐悲鸿的画作《马》
我总觉得，其中有一匹是我
与风和时间赛跑
无拘无束

那阵，妈妈每天都会带《参考消息》回家
铁托、金日成、第三世界、超级大国、社会主义、资本主义、
冷战、红色高棉、共产主义、柏林墙、东德、西德、冷战、
社会主义阵营、北约、华约、修正主义、军备竞赛
政治扑面而来，不管我理不理解

妈妈是502厂卫生科妇产科医生，爸爸是502厂计划科干部，这
足以让当时的我骄傲无比
虽然，你们只是社会主义中国干部制度链条上
和等级特权制度上
最卑微的那个阶层

上小学时，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老师马老师，把我
叫进办公室
一脸严肃地，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两条线
一条直线，一条曲线
那会儿，我是语文课代表、班长、中队委
是马老师的的得意门生
平时测验、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不是100分，就是99分
我不是说语文
我是说所有科目，语文、数学、政治、英语、地理

马老师嘴角有一小块白癍
我盯着那块白斑，捏紧我的呼吸
“同学反映你骄傲！一条直线，一条曲线，你走哪条？”

“骄傲”
爸爸，你也被这两个字绊倒过，是吧？
还没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前，还在502厂计划科的时候
你一遍又一遍地写入党申请
一遍又一遍地被中共拒绝
拒绝理由，“骄傲”

那天，我在马老师办公室里泪流满面
我觉得委屈
何来骄傲？从哪些方面看出我骄傲？
但是，今天回头想，当时的我，确实有足够多的理由骄傲
当然，你当时，也有足够多的理由骄傲
而骄傲，是七十年代的中国人不想拥有的千方百计挣脱的灰色标签

爸爸
骄傲的深层涵义是保持棱角
远离人群和集体
独自行动
独立思考
骄傲之人，是集体主义治下的残次品
顺着骄傲的滑梯，你接受改造，拐了一个弯，成为
中共党员和党支部书记
而我，拒绝改造，一路滑向个人主义
直到，以诗为箭，射向一党专政，成为中共敌人

4、
那会儿
闭关锁国
实行公有制、供给制，所谓“吃大锅饭”
只要在单位上班，就拿一个月几十块钱的死工资
全中国，只有工人、农民、干部、军人这几种职业
几乎没人知道世界上还有人权、迁徙权、组党权、免于恐惧的权利
“人人生而平等”更无人知道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演“八个样板戏”
每天，除了上班，就是阶级斗争
随时开会、学习、批斗、批判
上街游行，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
写大字报、贴大字报、看大字报
听高音喇叭里播放的《人民日报》社论
无论男女，都穿蓝色灰色黑色
中山装、列宁装和草绿色的“军便”，是当时人群中的亮点

在集体主义、国家主义、英雄主义、辩证唯物主义、
进化论、无神论的轮番轰炸轮番洗脑下
男女女老少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
整齐划一地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
每个人都竭力掩藏自己
尽量不表现自己
“我”？
个性？
说话风格？
穿衣打扮风格？
个人性格特点？
独立思考？
披肩发？卷发？染发？接发？
整形？
这些东西，包括旅游、出国、买房、装修、炒股、理财
甚至，洗发水、口红、冰箱，都要在
很远的将来才会出现

那会儿
帅和漂亮是缺点
美丽更是罪恶，会被众人狂追猛打，甚至
被冠以女流氓，被批斗
甚至，枪毙
那会儿，人与人之间，互称“同志”
即使夫妻之间
那会儿，没有性别和长幼之分
不能谈情说爱
恋爱、蜻蜓点水地亲吻，要在很多年后的1980年——
你从502厂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任编辑那年——
才会出现在一部名叫《庐山恋》的电影里面
站进人群，成为群众当中的一员
成为集体中间的那个不是我的我
是每个人的追求和心愿
从我被贴上“骄傲”的标签那一刻起，我就开始
远离人群了
而同样的标签，促使你走进集体，成为绞肉机上的
一颗螺丝钉

5、
爸爸，你不光给我和姐姐精神食粮
还给我俩童年的快乐
你陪我们吹泡泡、捉蜻蜓、数星星、猜“石头剪刀布”
我们在水泥桌上打乒乓球
在502厂宿舍空地上打板羽球
你带我们去倒桑树街的小河沟里，捞沙虫来喂金鱼
带我们去四川省人艺看话剧、看歌舞晚会

厂门口，礼堂前面那个广场，后来，我无数次梦见的地方
我歪歪扭扭地斜骑在那辆墨绿色的二六软刹凤凰牌自行车上
你抓住后衣架，紧跟在我的背后
我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你一次又一次地扶我起来
一次又一次地鼓励我上车
其实，不算上车，那种骑法叫“骑三叉”
我左脚蹬上左边脚踏板，右腿穿过上管和下管之间的三角区，蹬在
右边踏板上
那阵，我还小，把坐垫放得再低，脚也接触不到脚踏板，只能骑三叉
半圈半圈地踩踏脚踏板

离开地面，在自行车上追赶风的感觉多好啊
厂区里的标语口号、万年青、玉兰花飞过耳边
为了保护我
你气喘吁吁地跑在我的背后

再后来
我长高了一点
你又把我扶上坐垫
教我正式骑车

车把手完全不听使唤
一个下午
两个下午
连续几天
你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跑在我的旁边背后
直到，我飞驰如风

夏天
没有空调和风扇
大人孩子全都涌进成都护城河府河——后来的锦江

锦江河水翻卷奔流
自由泳
蛙泳
“狗刨骚”
轮胎做成的游泳圈
男男女女在水里自由扑腾

那阵的锦江是活的
开心痛快
桀骜不驯
不像现在的锦江被“河长”监视，唯唯诺诺，死气沉沉

爸爸
你带着我和姐姐在锦江河里游泳

很多年后
锦江河腐烂发臭以后
再也没有一个人跳进污染水里畅游的时候
波浪起伏的锦江河
流淌欢声笑语的锦江河
随时窜进我的梦

后来
锦江河变绿了
但是，变绿的同时，也僵硬了

又过了很多年
进入老年的你，开始在没有笑声的锦江河里钓鱼
再过很多年，我会无数次地和妈妈一起走过锦江河
妈妈会无数次地说，那阵，你爸，总是坐在这里钓鱼

坐在锦江河边
你听没见我和姐姐在锦江河边用簸箕铲小鱼小虾的笑声
你看没看见某天黄昏，我走下锦江河，用穿着再生胶塑料鞋的脚
去试水流速度
路过锦江河的楼下住的吴叔叔把正在走向漩涡深处的我叫住

爸爸，要是吴叔叔当时不在场
我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坐在锦江河边时
你看没看到2011年，我陪你和妈妈在河边散步时，我一脸的
阴雨和恐惧？
要是，我告诉你，当时，我把我的几本诗歌手稿
插在裤腰上散步
要是我说我越过了红线，可能触犯了天条
所以，不敢放在家里
你手里的鱼竿会不会吓进河里？
而其实，那时，我的诗离靶心很远
很远

6、
“文革”初期
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的藏书上写上“毒草”，画上黑叉
批注：“供批判”

后来
你稍微被刮伤了一下
“革命群众”把你从家里抓走
给你写了几张大字报
几天后，你被“放”回家

我从妈妈嘴里得知
你是比较温和的“造反派”
抓你的“革命群众”是“保皇派”
“造反派”和“保皇派”，不过是领袖手里的两枚棋子
这点，你当时无法看清

爸爸
你除了政治学习
“斗私批修”
开批斗大会
写大字报
回家后的所有的时间都和我们粘在一起

我们有好多好玩的游戏啊
叠纸船
叠纸飞机
下跳跳棋
拼七巧板
玩魔方
打“争上游”
打板羽球
甩翠绿色塑料飞盘

坐在院子里
躺在竹椅上
或者，倚在“马架子”上
听你讲吴刚砍树、嫦娥奔月等等故事
是夏天每个晚上雷打不动的节目

那阵的夏天
每晚都看得见星星和月亮
每晚，都有流星在头上唱歌

那阵
没有电视、手机、电扇、微波炉、热水器、电脑
收音机是奢侈品
特权阶层才有电话和马桶

天一麻麻黑
厂区家属宿舍里
每家人都端出茶缸
抬出藤椅、木凳
到院子里乘凉
到了深夜12点，被抹布擦洗得干净透亮的竹席凉下来后
泼过水的水泥地面凉下来后
男女老少才前前后后地各自回家

那阵的夏天
每晚都看得见星星
每晚都看得见月亮
每晚，都有流星从头上飞过

那阵的春天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穿长袖，要穿很久
不像现在，从羽绒服到短袖，仅仅是
一转眼

春天
清明时节
我们一大家子
我们全家族的人——姑妈一家、大爸一家、嬢嬢一家
都到成都近郊石人坝——现在的石人小区——去给奶奶上坟

那阵，没有政见和贫富之分
不像后来，小粉红、爱国贼、“自干五”出现
我们一大家子在微信群里吵翻了天

那阵的石人坝是彻彻底底的村落
离“城镇化建设”
“新农村建设”
以及，“网格化管理”、“天网工程”和“金盾工程”监视的社区
很远

田间小道边
白色、浅紫色、深紫色相间的蚕豆花向我们招手
黄色花朵点缀的白绒绒的棉花草等我们去摘
我们把棉花草摘回家，等着妈妈用糯米粉、棉花草和红糖做
软糯、香甜的艾蒿馍馍

炊烟袅袅
修竹遍地
水稻田、小麦田、菜田旁边，油菜花成群结队
水牛四处可见
不像现在，“水牛”是草扎的摄影道具

夏天，梧桐树叶把西御街遮挡得密不透风
抓着你的手，或者，拖着妈妈衣角，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过梧桐树
走过西御街上的芙蓉蒸饺、玻璃烧卖、健康浴室、美琪美发厅
和新华书店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西御街上，新声剧场对面的清真牛肉馆
我们去那儿，不为别的，只为一碗清炖牛肉

我上小学那会儿
我们家一个星期吃一顿肉
每次吃肉，比如，回锅肉之类的
我都会死盯着姐姐手里的筷子
她一夹肉，我就会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七十年代
你和妈妈的工资都是一个月六十多块人民币
这个收入水平，和当时很多工人收入比较起来，不可谓不高
但物质供应紧缺
几乎所有东西都要凭票排队购买
买到一罐夹江豆腐乳，妈妈要高兴半天

秋蝉鸣叫声中
桂花香遍全城
银杏慢慢变黄
这个时候，是看坝坝电影的最好时节

厂里经常放电影
《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红灯记》、《智取威虎山》、
《英雄儿女》、《草原英雄小姐妹》，颠来倒去地放
那会儿，全国是个大军营
娱乐生活苍白贫乏
看电影成了打牙祭
尽管，是黑白电影
只能坐在露天
日晒雨淋
但是，我们乐此不疲

一到下午，我和姐姐就会搬着藤椅去占位子
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守候在自己占领的地盘上
直到，放完新闻纪录片厂的新闻片
直到烂熟于心的爱国主义洗脑故事又一次登场

看电影的过程是考练耐心的过程
经常，电影胶片在路上
看完一个铁圆盒子里的胶片后，总是漫长而焦心的等待
等送片员骑自行车把后面的胶片从另外一个坝坝电影院送来

电影结束之前，音乐渐渐雄壮激昂
还没上小学的我，能够准确预测和估计电影结束的时间
提前两三分钟，我会沉沉睡去
然后，由你和妈妈把我放在藤椅上，抬回家

七十年代的成都实在是天府之国
四季分明
没有雾霾
空气透明香甜

小朋友们全都在室外玩耍
除了感冒的，或者，生病的，没人为了空气污染戴口罩

男孩子们打弹弓
滚铁环
拍纸烟盒
扯响簧
划甘蔗
女孩子跳绳、跳橡皮筋、跳房子、剪纸、用树叶做书签
那阵，没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特长班
每天，吃完晚饭后，院子里就会盛开孩子们的吵闹声
不像现在，童趣全无

总是，妈妈在厨房里忙活
你陪我和姐姐玩
当然，主要是陪我玩
毕竟，姐姐大我六岁，她有她的闺蜜圈

爸爸，魔方在你手里旋转
转眼间，绿色连成一片
红色紧挨红色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
全都变成一个颜色

爸爸
对我，你有足够的耐心
你不厌其烦地教会我玩魔方
我也稀里哗啦地把同一个颜色变上我的手心

但是
我无论如何学不会你擅长的音韵和对联
你一遍又一遍地说平声、上声、去声、入声
说阴平、阳平
说平平仄仄平平仄
我的大脑沟回拒绝接受你无数次想教我的音韵常识
我只能欣赏旧体诗
一遍又一遍地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爸爸
你用十一道韵脚写的《十唱彭总》是你的得意之作
我不懂音韵，无法体会你冥思苦想后的喜悦之情

对彭德怀的吹捧，是你党内修改梦的直接体现
是你旧瓶装新酒心态的淋漓尽致的外露
看清这点，我还要走很远的路
从萨特、波伏娃、王小波到哈耶克

8、
我出生于1965年
此时，彻底人祸、饿死至少3600万人的三年大饥荒已过去四年
我喝上了大我六岁的姐姐从未喝过的牛奶

五十年代，国外报道四环素类药可使牙着色
牙釉质发育不全
但大门紧闭的中国听不见文明世界的声音
直到我出生的六十年代，四环素、土霉素、金霉素等四环素类药
仍被广泛使用
一感冒就往急性支气管炎奔的我，吃了太多太多的土霉素
我与四环素牙，无缝衔接

妈妈总说，我三岁开始患龋齿
你一次又一次地带我去看牙
每次，都是厂里吹起床号前
凌晨五点来钟
去四川医学院附属口腔医院排队挂号

后来，我上小学时，你又带我去做反颌矫正术
又是排队挂号复排队挂号

7、
说实话
你是名副其实的“吹鼓手”

从1952年4月，你在《工人日报》上发表
“新事物速写”——《分菜》，开始
你一路歌功颂德

《成渝铁路修好了》
《歌唱祖国建设的能手》
《红旗手与巧姑娘》
《南行的列车》
《红红一朵跃进花》
《欢呼第二个五年计划提前完成》
《英雄人物数今朝》
《毛主席，我们工人怀念您》
等等
你用清音、金钱板、快板书、四川扬琴、唱词、小说，歌颂一党专政
为中共1949年建政后的各个历史时期吹锣打鼓

改革开放后
“自由市场”合法化
农民可以正大光明地销售自己生产的农产品了
“割资产阶级的尾巴”成为笑谈
你有感而发，写出表演唱《赶场》歌词和念白

“清江水，水流长
两岸杨柳行对行
姐姐妹妹心欢畅
邀邀约约去赶场……
如今市场变化大
想买想卖随自家
公平合理来议价
农村经济政策好
我们工人也乐哈哈！”

《赶场》由廖爱兵谱曲，参加成都军区文艺会演
四川省文艺调演
成都市工会会演
分获优秀作品奖，创作、演出一等奖

爸爸
你为你的《赶场》自豪
我也为创作《赶场》，并且获奖的爸爸自豪

爸爸
在你所有的作品里面
我最喜欢的是《赶场》
因为，歌词简单，诙谐
歌谱清新上口

爸爸
种菜、卖菜，天经地义
哪里值得歌颂？
但在你和其他御用文人笔下
农民的天赋权利成为党的恩赐

在报禁、新闻封锁、言论控制的红色中国，真相隐身
你无法看清改革开放的本质
不知道“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本质是让太子党先富起来
让其在权贵主义肆虐、意识形态收紧的跛脚市场经济下横冲直闯
你看不见“价格双轨制”、“利率双轨制”下，疯狂吸金的红二代
你以你的惯性思维为党的又一项“富民政策”——伪市场经济——
唱歌

同样，你看不见中共血洗西藏
你在藏族人被种族隔离、文化灭绝的时候
在你自鸣得意的小说《南行列车》里，高喊：
“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
“西藏问题只能在西藏解决，在中国解决，决不能在外国去解决”！

爸爸
你从绸缎铺的学徒工和城市平民，变身
“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中间的一员
你有足够多的理由，用你的笔，赞美“解放”
歌唱“换了人间”的“新中国”

作为“新人”
你看见的都是“正能量”、“光明面”
听见的都是伟大光荣正确
土改、剿匪清霸、镇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血腥，被中共雪藏
共产主义绞肉机一路狂杀基督徒、地主、知识分子、藏人、新疆人、
蒙古人，你更看不见
你的视网膜上，没有“延安整风”
“抢救知识分子运动”
“思想改造运动”
“经房运动”
“公私合营”
“三反”、“五反”、“反右”
“文革”
8964天安门屠城
群体灭绝法轮功学员等等政治运动的残酷
只有“新中国”的新气象和“亲人解放军”的高大形象
你更不可能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国军正面战场

你和你做官膏——鸦片——买卖的父亲做了彻底了断
你的履历表上，是崭新的一页：出身，工人
而非地主、富农、资本家、伪军官、“黑五类”
你不仅不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敌人
你还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

你用曲艺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祖国的同时
作家王蒙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歌颂“新社会”
他说：“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
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你们被共产主义、爱国主义和大汉族主义蒙上眼睛
完全看不见人间地狱的獠牙
王蒙唱给“新中国”的颂歌也是你的心声

爸爸
你说，你的笔名“马铁水”源于“马口铁水桶”
但我觉得，这个笔名有很深的时代印记

那是个红红火火的年代
天翻地覆的年代

铁水，炙热的
滚烫的
所向披靡的
非常契合你当时的心境和对未来的期许
是吧
爸爸

和你同时代的，写有《时代在前进》的工农作家晓枫，有
另外一个笔名——
铁流

铁水，和铁流
是不是异曲同工？

铁流，出身贫寒
从小失去双亲
1950年投身中共革命
从土改组组长、工作队队长、成都市龙潭区生产科科长，一路干到
成都市委办公厅秘书，成都市机关团委宣传委员、书记

爸爸
你和铁流从一个起跑线上——工农作者——出发
你走向四川文艺出版社副编审
铁流走向二十三年监禁劳改

1957年
铁流因创作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被打成"右派"，
1980年，被平反

爸爸
你和铁流的起点相似
结局不同
但相同的是，你们都乞求中共党内修补
你们同为原教旨马列主义者

因为你和你的父亲划清了界限
因为你会站队
会观测政治风向
一直紧跟围绕
追求进步
你一身顺利，没有波折
你成为历次政治运动的幸存者

因为你一路的政治正确
我和姐姐也一路顺利
在“狗崽子”遍地的“文革”
我和姐姐开开心心地长大

而在离成都不远的另外一个城市，重庆
妈妈的妹妹，我的二姨妈，成为“右派分子”的老婆
二姨妈的两个女儿，我的表妹、表姐成为受人白眼和唾弃的
“黑五类”的“狗崽子”

爸爸
还记不记得姑爹姑妈给你买的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的字帖？
还记不记得姑爹借给你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姑爹以地下党身份，打入国民党军队，搜集情报
“解放”后，被中共绞杀地下党的“十六字方针”打为
“骑墙派”、“伪军官”

因为“伪军官”三个字，成绩优异的大表哥和大学失之交臂
因为“伪军官”三个字，高中毕业的大表哥和成都市
银行学校的工作失之交臂

也许
因为你的父亲贩卖官膏
因为妈妈的父亲当了三个月的国民党区组织部部长
以及，曾经是地下党的姑爹被打入灰色地带
你加倍积极
更为卖力地唱高调

当然
你的政治正确
也有妈妈的旁敲侧击

1951年至1954年
妈妈参军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九陆军军区医院（后改名为拉萨总医院）
当助产士

妈妈穿着军装、唱着军歌，转业到502厂
在厂合唱队和你相识、相爱，结婚

妈妈短暂的军人生涯把妈妈的大脑沟回漂染得猩红无比
妈妈经常说她自己，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

妈妈总是说，“旧社会”，她们家吃不起饭
一年之内，搬了十次家
小嬢饿得像猴子一样
九嬢被抱出去后，自己跑回家
小舅舅被抱出去后，直到最近几年，才经别人指路
回到刘家大家庭

妈妈把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造成的社会动荡、饥寒交迫
通通算在国民党的头上
在妈妈眼里，“新中国”把她从“鬼”变成了“人”

“解放”初期
你和妈妈同时进入夜校，接受狂飙猛进的洗脑——
忆苦思甜教育
“仇视、鄙视、蔑视”美国的“三视”教育

五十年代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写作可以改变人生
不像现在，社会阶层固定
红一代后，一定是红二代、红三代
官一代后，一定是官二代、官三代
农一代后，一定是农二代、农三代
穷一代后，一定是穷二代、穷三代
握紧歌唱社会主义的笔，你
波澜不惊地
从工人，变身干部
再由干部，变身编辑

8、
家里
除了妈妈端上的饭菜香
就是你摊放到我和姐姐眼前的书香了 

我是老幺
我多懒啊 
既不做事，也不愿翻字典 
那么大两本《辞海》
你总是抱上抱下，从
书柜的最高层
因为我不认识的某个字
不懂的某个词 

爸爸
要不是你喜欢书香
要是你这一生和文字无缘
我怎么可能在方块字中间游泳

9、
这次你住院
我把《天理》两个字——你手写的封面，举到你眼前
问你写的啥
你说：“天问！”
我又问，“天问”写的啥
你说，写天与地之间的问答

全身转移的癌细胞，或者，蛛网膜下腔的血块偷走你的智力
我说，这是你写的《天理》，写502厂强拆 
听我这样说
你似乎反应过来
你说，写了也没用，他们不认账
爸，有用，一篇文字就是一个印记
一本书就是一段历史的心跳
写下，就是刻下
写下，就是给时代和暴政录音

爸
从军需被服厂工人，到出版社副编审的路，多长啊
这条路
需要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一篇通讯一篇通讯地攀爬
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提升
拜工农兵占领文艺阵地之赐
也由于你自身的勤奋好学和你那股不服输不信邪的冲劲
你以初中一年级还没读完的学历，走进知识分子成堆的
后来更名为四川文艺出版社的
四川人民出版社二编室

10、
爸爸
我直接遗传了你的这股不信邪不服输的精气神
我学医，但我和文字扳手劲
我崇拜诗人
我看不懂诗
更不会写诗
但我坚持看，不断写
从口语诗开始
在论坛上和生活中的一片嘘声中
我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直到，我骑上诗歌的翅膀

爸爸
没有你
没有马家人的执拗倔强和霸道霸气的血脉
无论如何不可能有我

你的母亲，我的奶奶，失去丈夫后，撑起整个马家
以做油纸伞为生
这股自尊自强自爱的精神头传到你的身上
再经由你传给我

当然
妈妈的坚韧隐忍善良，也流进
我的血脉

11、
爸
你住院后
妈老说，芙蓉花开了，本来，想让姐姐推你下楼看看芙蓉花的，还没来得及成行，你就把自己摔成了蛛网膜下腔出血
她反反复复地说
不止七遍八遍
现在
银杏也在黄了
锦江河边，一株一株
成群结队 

看见病床上的你
我哭不出来
看见银杏树那么黄
绿中带黄
黄中带绿
我就忍不住泪奔

生命一寸一寸地离开你
一丝一缕地离开你
那种离开，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
来描述
从不能跑
不能钓鱼
不能散步
不能走
不能坐起来
不能翻书
不能接听电话
不能自己洗头洗澡
不能自己穿衣服脱衣服
不能扣纽扣
不能自己端碗吃饭
不能自主大小便
不能自主翻身
不能举起手机看股票
不能按电视遥控板
不能张嘴笑
到不能清楚表达你自己  
不能抬眼皮
无力吞咽
曾经文思泉涌的你，走到最后，你听不见
看不见
甚至难以发出“啊，喔”这些最最简单的发音

放疗过后
你逐渐消瘦
干枯
169公分的你，体重从一百二十多斤下降到九十几斤
直到，完全成为一具骨头
一具行走的骷髅
躺着的骷髅
没有肌肉
没有气血
只剩一张皮 ，松弛在
飘荡在
悬挂在
颧骨肩胛骨肋骨脊柱
耻骨盆腔髌骨上

端起碗，你就恶心
拿起筷子，你就想发吐
对你来说，吃一顿饭，就像
打一次仗
你吃几口，歇一下，再吃几口，再歇一下
放疗彻底摧毁了你的味觉和嗅觉
吃任何东西，你都味同嚼蜡
你只能用开水饭下萝卜干

妈总是叫你喝汤，即便，你
只喝两口，妈也高兴
你皱着眉头喝，硬着头皮喝，忍着恶心反胃呕吐喝
时不时的，你会发脾气，你说，喝得下的话，我咋不喝嘛？！问题是喝不下得嘛！

爸，要是不放疗
要是面对死亡
像电影《死亡清单》那样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
做你曾经想做又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滑雪
坐滑翔伞
跳伞
去某个海滨城市旅游
出国，去曾经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
或者，一直以来被红色中国的宣传机器敌视的西欧
去央视批判民主乱象四起的台湾，或者，美国
加拿大
澳大利亚
看看资本主义社会
看看你称道的多党轮流执政
在那些国家是如何运转的
看看民主自由博爱人权到底体现在哪些生活细节当中
看看国外的天有好蓝
空气多新鲜
或者，去你以前和妈妈一同去过的北京沈阳九寨沟
丹东大连庐山武汉昆明九江
故地重游
这样的告别，是不是更少痛苦
是不是壮美而恬静？

不放疗的话
你的味觉嗅觉正常
你可以喝你喜欢喝的酱香型白酒吃你喜欢吃的回锅肉
酱肉丝
宫保鸡丁
炖牛尾
如果因为骨转移痛，可以对症治疗，可以吃止痛药，打止痛针

今年三月份
四川大学医学院肿瘤科李教授建议你做放疗和化疗
他说，全世界肿瘤科医生都用
这套方案对付
去势抵抗性前列腺癌
其实，骨扫描后，这位专家级医生知道你已经多发性骨转移，知道你的存活期，知道你的病已经
不可逆转
但他以四川大学医学院肿瘤科知名教授的身份将放疗和化疗放你面前
我和姐姐都觉得你承受不起化疗，我们问，能不能只做放疗
那位李教授脸红脖子粗地说，光放疗就像哪儿有洞就在哪儿打补丁，病根没治到
如果，你们坚持只做放疗
结果可想而知
川医这么大的医院，你们都不相信，我不晓得，你们还找得到哪个医院可以相信！
我问李教授，如果是你父亲，也81岁高龄，你会让他做放化疗吗
李教授再次脸红脖子粗
他眨了眨眼睛，摸了下鼻子，说，当然会！

在“二择一推销法”面前，你和妈选择做放疗
李教授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个名字，叫你去放射科找某位女医生

爸
知不知道
此时，你不是病人，你只是医生、制药厂、医院和医疗产业的提款机
李教授用你的生命和那位放射科的女医生做了一笔生意

12、
爸
今天整理你的遗物
年轻时，你好帅啊！
生命就像没有尽头
眉宇轩昂
挺拔向上
双眼皮
大眼睛
鼻梁不高不低
下巴线条清晰
头发浓密乌黑
嘴唇饱满
丰厚
嗯，你完全是个美男子

直到去年
你还是那么帅

有张照片
你和妈妈坐在水街水车前，隔着
一米多远的距离
对笑
你们清亮的笑声从三四年前
传到今天
那会儿，癌细胞在控制中，你看上去健康壮硕富态

13、
这么多年来
你一直习帖练字
你在报纸上写
在宣纸上写
用水笔在水泥地上写
有次
你和妈妈还在花样年住的时候
我让你给我写几个字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
做将来”
你反复写
写完后，让我选

花样年的银杏也黄了
你曾经走过的蜿蜒小路两边
银杏树黄成一片
过几天
我陪你回去看
当然，是和你的灵魂一起

再过一阵
就要过年了
你喜欢养的水仙花就要开了
每年，你都要买水仙花来自己雕刻
为了让水仙花在过年那几天盛开
你会用电灯泡照射花蕾，控制开花时间
今年，你看不看得见
我买回家的水仙

接下来，你喜欢的腊梅、红梅会在冰霜中雪花中怒放
每年大年初五，你都要和妈妈去草堂寺看画展、看梅花
今年，我陪妈妈去

爸爸
你喜欢严冬盛开的花朵
我也喜欢严冬盛开的花朵
以后，我和你一起看

所幸
我和你，还有妈妈
我们一起看过一次画展
那次，是在东郊记忆，曾经的
成都国营红光电子管厂
2012年的深秋

今年七月份
你和妈妈去成都画院看了一个画展
这次画展上，有你曾经的同事、你喜欢的画家戴卫画的几幅水墨画
你叫我赶快去看
你说，这个画展马上就要结束了，去的时候，别忘了找门卫要书签

爸
书签很漂亮，水墨画，我喜欢的写意
戴卫的《钟声》摇撼我的神经
成群结队的惊恐的眼睛
一模一样、整齐划一的长袍
步调一致的集体
东张西望的孩子

看完画展，坐在公交车上，我开始写《钟声》
边写边想，能否请戴卫给我某天必定会出的诗集画封面？
我甚至问你，有没有这个可能
你说，他从来不回出版社
找他不太容易

最近两次画展
你再也无法去看
无法和我同行

10月10日
锦江创意产业商务区，三色路
《梁旭、彭方山双个展》
看完画展后，我写下《梁旭、彭方山双个展素描》

10月17日
我在你的病床上看见
《成都商报》
看见周春芽助学金回顾展在三圣乡荷塘月色蓝顶美术馆展出的
消息
当时，我就说，我要去看
那会儿
五天之后，你会摔倒
蛛网膜下腔出血
此时，你侧卧在床上，气若游丝
你说，坐343路公交
先去三圣乡
再找荷塘月色

爸爸
关于东郊记忆
我写了《东郊记忆》和《2012年成都》
看了蓝顶美术馆这次画展，我
写了《初春》、《夏》、《深秋》、《冬》、《蝴蝶》

将来
我还要看更多画展
和你的魂魄一起

14、
爸
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是卡奴
月光族
失败族
拖后腿族
一直啃老
你和妈妈一直用你们
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钱
帮我还信用卡
帮我还借朋友的钱
前夫资金链断裂后，不断玩失踪，不断跑路，我跌进债务危机黑洞
与此同时，我陷进两次网恋、一次婚外情、一次无疾而终的被求爱
四度黑雨倾盆
四度患被迫害妄想症

我想把我的诗拿给某家出版社
出版
但是
诗歌现在没有市场
诗人都要花钱买版面
看过我写的《2012年成都》后
你鼓励我投稿
你说，投稿，才晓得人家需要
哪种稿子
晓得我在写中国人精神史诗后
你不像我周围几乎所有人那样
劝我住手
你说，写吧，愿你心想事成 

15、
阿比特龙
直到闭眼那刻
你都在等待的治前列腺癌特效药西安杨森制药厂明年年初
投放市场 

今年年初
你吃康士得失效、前列腺癌特异性标志物PSA接连升高时
医生让你换吃社保不能报账的
印度生产的阿比特龙
但是，一个月两万多人民币的药费，你无法承受
姐去网上找人从印度代购，又遇上骗子

从绸布店学徒、军需被服厂工人、特约通讯员、厂计划科干部，到捍卫
无产阶级文艺阵地的中共圈养编辑
你跨越了一大步
但是
你跨不进另外一个门槛
那个门槛里
药费百分之百报销
医疗设备高端
不惜一切代价治疗
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你只能等
站在权贵门槛之外等
站在高干病房外面等
痛着等
在便秘中等
在发烧中等
在恶心呕吐中等
在死之中等
在断气中等
等你举起右手紧握拳头宣誓效忠的中共一生奉献热爱的”伟大祖国“
给你救命药

16、
爸
你还记得笔名叫茅地的李有为吧
今天，我在你的像册里看见他和他妻子曹婉平的照片
《好久没到这方来》
这歌，你还想得起吧？
解放初期，你在工人文化宫学习时认识的老师茅地写的
《南行的列车》，你在《四川文艺》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你还记得吧？
还有，你写的唱词《十唱彭总》
你写的获奖歌舞小品《赶场》
你编辑的书
你的同事好友编辑的送给你的书
我都珍藏起来了

你曾经有个笔名
叫伍陆其
直到今天，我才晓得
爸爸，我会慢慢读你的

你的钓鱼竿
你的字帖
你的笔墨纸砚
你的酒杯
你的股票
你玩得出神入化的麻将
一辈子服侍你一辈子被你呵斥的老婆刘湘玲
你的青儿红儿
你的大孙儿可可
你最放心不下的小孙儿喵儿
你的大女婿
你的妹妹
你的侄儿侄女
你的好朋友秦馆长
你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账本
你抄写的歌词诗词
你喜欢的工笔画和水墨画
你钟爱的写意泼墨
你的私章
你的云竹
你的君子兰
你每天都在按的计算器
你不忍放手的尘世人间

勤劳
节俭
俭省
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你
连妈妈都说你抠门儿、吝啬
你只用手帕，从来不用纸巾
小便过后，你甚至舍不得马上冲洗马桶
你只用节能灯，六十多平方的家，一个月只有三十多块钱电费，你
以此为傲
你的那条砖红色毛线围巾被虫蛀了，你让妈
给你绣上卡其色的梅花
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梅花
安静地盛开在破旧的围巾上

爸，你喜欢砖红，是吧
我也喜欢砖红
喜欢包括砖红的那个色系
那个色系有麦田和大地的味道
高山峻岭的身影
河流湖泊的气息

17、
爸
这几年
每周我们都要见一次面
每次，我都会就一些社会热点问题和你交谈
随时，你都问我长城防火墙外有啥消息
对于未来
我们聚焦在同一个方向
那是风
没有雾霾
你可以边慢跑边张嘴呼吸
那里，人人生而平等

18、
爸爸
作为肉身的你
现在真的很丑
那么注意形象的你，被我们
推成了光头
爸爸，再坚持一下
你就彻底脱离皮囊
彻底脱离肉身了
再坚持一下，你就不丑了

爸爸
我说你丑
你不介意吧
爸爸
你真的好丑啊

爸爸
对你来说，丑其实不重要了
你的私处随时暴露在
光天化日之下
那个曾经坚硬刚硬的海绵体那个给我生命的高亢巍峨
如今
无力地瘫软地垂头丧气地
无可奈何地
缩成一团
生命的尊严彻底离你而去
大便、小便全部不能自理
此时，弥留阶段
你唯一能表达的是急于小便
因为你有意识，妈妈决定给你进行支持治疗
脂肪乳氨基酸葡萄糖电解质脑神经营养液
液体源源不断地流进你正在远去的即将死去即将干枯的血管
护士每天拿小脑刺激治疗登记本过来让家属签名，你耳朵后面的电磁脉冲不断加大，大到常人无法承受的程度，你也没有感觉
你不断肿不断肿肿得透亮的腿刺痛妈妈妈妈再次要求输白蛋白
上次，输了两支白蛋白后输过血后你似乎精神了两天

爸爸
看见你那样受罪
我想过安乐死
我甚至问过你的主管医生
如何看待安乐死
爸爸你不怪罪我吧

好了
爸爸
那个在尘世间叫马幼明又叫
马铁水的我的爸爸
我天上的爸爸
从此以后
我们灵魂对话

2015年12月5日凌晨2：18写毕 于中国四川成都
2024年6月16日 第二稿 于美国马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