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作者：马青

眼睁睁地
看着默契配合互相吹捧的同类倒下
尤其是，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没有一丝征兆
成群结队
轰然垮塌
无论怎样故作镇定
都难以掩饰唇亡齿寒
痛心疾首

一觉醒来
看着前面的自己
曾经的老大哥
和同一阵营的无数兄弟伙
接二连三
一头倒下
由一根裂缝开始
在一声惊雷——“推倒这堵墙”——之后

从铜墙铁壁，倒成粉末
并挨个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墙无法不失眠
它只有二十四小时枯坐，拼命睁眼
誓死保卫自己

“作为领跑世界的新时代路标
我必须笑
无忧无虑
开开心心
自信得让路人羡慕和点赞地笑“

墙强颜欢笑
伪装负责任，可以依靠
和文化自信
道路自信
并且，表演超稳定
超安全
场面可控

平视，甚至俯视世界的时候
无数行人走过它
对它的苍老和撕裂侧目而视，指指点点

墙知道自己在假笑
也知道它假笑的同时
那根曾经让它触目惊心的
导致前面那些墙一头栽倒的裂缝
无可挽回
难以遮掩
不可逆地
出现在自己身上
并且，越来越长
越来越深

越来越长越来越深的那条裂痕
刚出现的那一瞬间
非常细微
细微得像自由散漫的风，给它开的一次玩笑
借用粘合剂——水泥
石膏
油漆
和刷子
还有转移视线的，墙给自己设计的一次鞭炮和烟花的意外械斗
一根修补缝隙遮掩衰老的紫藤
三五个以墙为背景摆拍幸福的游客
左右两只互揭老底的燕子
一连串喜大普奔的灯笼
锣鼓
和红旗
裂缝奇迹般地消失

不过
无论如何卖力修复
不管怎样亮肌肉
裂痕越来越长
越来越深
直到，深如沟壑

咋办
继续欺世盗名
豢养枪
笔
画笔
照相机
唆使疯狗狂吠
改造砖
赏赐歌功颂德
奖励冷眼旁观
鼓励举报“行走的五十万”
栽赃海岸线
垄断教科书，灌输爱墙主义
建敏感词词库
花钱买掌声
继续承诺上个世纪庄严承诺过的光明和自由
完善和加强“拜墙教”
依法打击各类“邪敎”
依法治墙
铲掉“三俗”小广告
赶走可能流泪和怒吼的所有涂鸦
网格化管理每匹砖，筑牢防倒防线
提醒所有砖，“守规矩、知敬畏、明底线、做表率”
重奖卖力给自己抬轿子的坚定不移跟墙走矢志不渝听墙话的大小唢呐
让诗人吟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及，“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让狂啸止步于“我不相信”
树立舍身护墙英雄
自己监督自己
高压维稳
把每一个行人
溜过自己的每一条猫狗
甚至，由远而近的电话铃声
和每一声疑似咳嗽
都当成假想敌
给所有叫喊推倒墙的家伙，扣上写有“人类公敌”的帽子
在其脑门上，刻上刺青“山巅”
或者，“恨墙党”
翻墙，就“尋衅滋事”
杀一儆百
株连九族
在墙里墙外，安装密不透风的“为人民服务”的电子眼
化妆，拉皮，整形，神话自己，说“万里长城永不倒”
叫喊“看不惯，就滚”
处分在护墙问题上履职不力的街长楼长河长
封杀火星
蜡烛
扇子
星光
闪电
溪水
暴风雨

组织大合唱，不遗余力歌颂墙
跪拜墙
勒令每张嘴巴戴上口罩，不许大声出气
不许宣扬历史虚无主义
囚禁翅膀和灵魂
给每只眼睛戴上眼罩
呵斥每个耳朵，叫其自戴耳塞
统一梦想
学墙史，悟思想
不许质疑讨论争议，更不许批评批判抹黑妄议攻击背叛反抗
连嘲讽墙，拿墙开涮都不准
严禁任何一块砖搞分裂闹独立
要死一起死
树立墙内敌人和墙外敌人
旗帜鲜明地反对推墙

以上手腕都不管用时，拖住
时针
分针
和秒针

“这墙，早该倒了。何苦呢？死撑着，不难受？”
“洒脱点嘛，顺势而为。倒下去，其实是新生！”
“来，一起推！”
“急啥急？根本不需要推，崩盘指日可待！快倒了！今年不倒，
明年一准倒。不信？不信就打赌！”

裂缝越来越长
越来越深时
唱衰墙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说，唱衰墙，是偏激、心态不好、戴有色眼镜看问题
没有宗教自由，连周日敬拜自由都没有的基督徒说：“墙倒，抑或
不倒，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盼望在天国，我们向往的
是新天新地！”
有人笑：“谁又看不见呢？看穿，不说破而已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吃顿好吃的！”
有人走“中间道路”，既不推墙，也不维护墙

而表面整洁干净的墙明显倾斜
朝着地面
以重力加速度

此时
有人优雅推墙
准确地说，他们并非推墙，只是把手放在墙上，玩太极八卦连环掌
美其名曰，“和平理性非暴力”
还有一些人使劲推墙
不是朝墙倒下的方向
而是朝相反的方向
有人说，方向错了，推反了
有人说，不要打横炮，只要用劲，就好
你在心里问，这样用力的人，和喊墙万岁的卫道士，有何本质区别？

眼看着墙裂而不垮
有人秉持忠恕之道，跪求和墙对话，等墙渐进改良
有人闭眼祈祷，求主耶稣基督降下硫磺与火
更多人绝望得席地而坐
近似躺平
或者，彻底躺平

眼下
墙浑身老年斑
一想起那声惊雷——“推倒这堵墙”
就心悸得发抖

还有啥法？
如何隐藏死亡的气息？
用红色旋律掩盖真相
高喊“建设和谐社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时和势都在我这边”

自己宣传自己
反复向路人讲墙存在的合理性和历史必然性
以及，自我纠错的及时
正确
伟大
光荣

面对越来越多的真正推墙者
觉醒后，走进推墙队伍的，曾经的殉葬者
面对越来越长越来越深的裂缝和北极熊的神助攻
墙指点江山，侃侃而谈
说惹翻了墙，是不好办的

而它知道它自己会倒
就像当年那些接连倒下的墙一样
它晓得，它在被排山倒海的海浪群殴
无药可救
回天乏术
它更知道，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它开始为自己倒计时了

不过
它还是像上一次 
和上回许多次那样
在危在旦夕时，精心打扮它的黄昏
和众多的绝处逢生的上一次一样
它要让这个傍晚水波不惊
它尤其不能让风听到它的
心室纤颤

于是，傍晚时分
它把一杯又一杯茶 
一杯又一杯咖啡
一盘又一盘炒龙虾
端了起来

危墙下面
是引诱食客的精致的
菜单
和酒杯
还有，唾手可得的钱袋子

自诩刀枪不入的墙
自断经脉外强中干自呼万岁的墙
为自己的百年寿辰披红戴绿

命悬一线
垂死挣扎
末日狂奔的墙

黎明前
至暗时刻
墙正倒下
以重力加速度

没有一块砖是无辜的

2021年6月12日 初稿
2024年6月22日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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