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深秋的日子,天空碧蓝如洗,原本火辣辣的太阳仿佛能量消耗过度,呈现出温和的面目。沉甸甸、金灿灿的稻子已全部收割完毕,曾经厚重的田野,一片空旷,变得开阔、清新与轻快。
午间时分,庆余圩完小旁边平缓的草坡上,一群孩子在玩“官军捉强盗”的游戏。四年级学生玮玮扮演官军头目,挥舞着漂亮的手枪,枪把下的红丝绸在空中十分神气地飘扬,颇有几分将军的神韵。“朱朱”也来凑热闹,跟在玮玮身后蹦呀、跳呀,十分欢乐。三年多的功夫,“朱朱”完全变了模样,形体高大威武,皮毛特别漂亮,酷似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朱朱”与玮玮的情感深厚,形影不离。它不仅护送玮玮上学放学,还常常中途溜进学校,在课余时间陪玮玮玩耍。它就像玮玮随身的仆从,听他的话,看他眼色行事。
玮玮正玩在兴头上,突然斜旁跳进来一人,拦住了玮玮。此人比玮玮高出一头还多,身胚宽厚浑圆,像一只柏油桶。玮玮认识此人,他是本校毕业班的学生,外号“蠢猛子”。“蠢猛子”是个呆笨、横蛮之人,脑壳不灵光,学习成绩不好,是学校有名的留级生。他有个好爸爸。他爸爸是本公社的党委书记,是庆余圩的“土皇帝”,开口便是“圣旨”,跺脚则地动屋摇。“蠢猛子”有一身好力气,单手能举起五六十斤重的石锁,而且腿不颤、气不喘。“蠢猛子”有一个好爸爸,有一身好力气,也就横行霸道。不仅庆余圩上的百姓,就是学校里的老师,无不让他三分,尽量避他躲他,唯恐惹祸上身。
“你的枪,给我看看。”“蠢猛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玮玮仰头望着“蠢猛子”,下意识地递上枪。这枪是玮玮的心爱之物,玩耍了多年,至今爱不释手。
“蠢猛子”接过枪,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确实做得漂亮好看,便开口说道:“这枪归我啦!”说罢,“蠢猛子”挥挥手中的枪,扬长而去。
玮玮猛然醒悟,快步追上去,双手拽住“蠢猛子”拿枪的手,高声喊道:“这是我的枪,还给我!”
“蠢猛子”见玮玮不识趣,胆敢来要枪,心中生气,狠从心中来,挥舞手中的枪照玮玮的额头重重一击。
“哎哟!哎哟!”玮玮疼痛地叫唤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朱朱”像是一道闪电,从玮玮身后飞跃而上,张嘴咬住了“蠢猛子”拿枪的手。
“蠢猛子”杀猪般嚎叫起来,手上的枪掉落在地。“朱朱”立即松口,叼上枪,扭头走到玮玮身旁。
做游戏的学生,纷纷东躲西逃,生怕沾了祸事。
家良正在自家院子里刨木板,脚下堆满了一束束一团团大大小小的刨木花。这时,瑛瑛气喘呼呼地跑了进来。
家良停下手中的活,问道:“这么早就放学了?哥哥呢?”
瑛瑛连连摇头,说校长要她回来的,哥哥犯事了,要家长到学校去处理。
家良急忙同瑛瑛去学校。一路上,他左问右问,弄清了玮玮犯的什么事,以及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心想,这算什么事,玮玮又没有错,狗伤人,大不了赔点医药费。
校长室里,玮玮蜷缩在门旁的墙角里,身子时不时地打颤,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爸爸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发觉。当爸爸蹲下身来,双手捧着他的脸,擦去泪水和鼻涕时,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满腹的委屈和恐惧,化作涌泉般的泪水“哗哗”地奔流而下。儿子的额头上有一个鸡蛋大的肿疱,还破了皮,干涸的血痕十分刺眼。家良伸手轻轻抚摸儿子头上的肿疱,心里像针扎一般疼。
玮玮可能意识到这不是个哭的地方,也就很快止住了哭。
校长认识彭家良。家良对校长也一直很尊敬。校长望着站在面前的家良,内心极为矛盾,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他有些为难地说:“彭师傅,这件事本来是对方引起的,对方有错在先,但你家的狗把人伤了,这事就不太好说了。公社书记打电话问我们学校怎么处理,我感到比较难办,问书记有什么具体的处理意见。书记不高兴,说了两点,一是学校不好处理的话,双方当事人家庭协商处理;二是没有处理好之前,孩子不能到学校上课。说实话,彭华玮同学是个好学生,成绩优良,品行端正,我们也不忍心让他停课,但没有办法,只能按书记的指示办。你现在领彭华玮同学回家,晚上主动到书记家里去,多说说好话,希望书记能够高抬贵手。”
家良起初想着为玮玮分辨几句,见此情景,校长有校长的难处,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便把要说的话使劲地咽进了肚子里。他向校长鞠一躬,然后牵着玮玮出了校长室。
傍晚,蕙莲从地里归来,家良把蕙莲扯到院门外,将玮玮在学校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蕙莲。他说,今晚就去书记家赔礼道歉,打算多花点钱了事。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玮玮在学校受同学欺负,额头上肿了一个大疱,蕙莲并不那么生气,要儿子停课,就有点能以接受,尤其是家良说还要登门道歉赔钱,丈夫这种软弱屈辱的熊样,就像一团蒺藜卡住喉咙,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十分地难受。
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儿子玮玮低头坐在桌旁,手里还拿着那把该死的枪。“朱朱”则躺在儿子的脚边,眯着眼睛,悠然自在。蕙莲心底的火,“呼”地一下喷射而出。她伸手夺过儿子手中的枪,猛地摔在地上,忿狠狠地说:“该死的祸根!”
玮玮第一次看到妈妈的愤怒,满脸惊慌,骇然不知所措。
“朱朱”也吓了一跳,“嗖”地一声逃窜而去。
枪在地上仅仅弹跳两下,依然毫发无损。
蕙莲余怒未消,弯腰拾起木枪,快步走进了灶房,拿刀砍了几刀,然后塞进柴火灶。
这时候,蕙莲觉得全身没了力气,软绵绵的,便在灶前的小矮凳上坐下,两眼默默地望着黑乎乎的灶膛。渐渐地,心情开始平复。她知道,这件事并不能完全归罪木头枪,但又不能说不是因它而起的!在这个世界上,贫苦人家,包括他们的孩子,是不能拥有精美的物件,即使偶然巧得,也无力长久护住,到头来甚至成为惹祸之胎!
悲怆,凄苦,愤懑,像一只只粗砺的手,搓揉着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尾随蕙莲身后进屋的家良,也被蕙莲突然爆发的怒火搞懵了。那把木头枪重重地摔在地上,犹如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那句“该死的祸根”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痛了他的心肝。这把精工制作的枪,倾注了他浓浓的父爱。他从内心深处同情这个有着不幸遭遇的孩子,因为恶劣的环境,使这个孩子变得内向、软弱、胆怯、自卑与孤僻。他想通过自己的关爱与努力,帮助孩子获得同龄人应有的快乐,使曾因外力的影响而有些扭曲的心灵得到矫正,找回弥足珍贵的童真性情。事实上,他这些年的默默付出,他所采取的自认为有用的种种办法与措施,包括做枪、养狗在内,的确产生了积极的作用,孩子曾经胆怯畏缩与自卑的心理,基本得到克服,性情逐渐开朗,脸上常有欢乐的笑容。
“难道我这样做错了吗?”家良在心里自己问自己。他抬眼向呆坐在桌旁的玮玮望去。玮玮满脸泪水,一双无助的眼睛,正干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心不落忍,向前一步将玮玮抱入怀中,一只手在玮玮的后背轻轻拍打与抚摸。惶恐不安的玮玮,两只手臂立即紧紧地箍住了这位慈爱的父亲。
家良仅仅懵了片刻,想岔了一会儿,立马就恢复了常态。不知是习惯的缘故,还是怀抱中的孩子,对于蕙莲的责怪,他既没有丝毫的不满,也没有分辨一句两句的愿望,反而顺着蕙莲的言语想下去,好像确实自己错了,不该做这样的玩具,尤其不该如此上心,做得如此精致,招惹别人眼热眼红……
天刚黑,家良就离家而去。他把家里积攒的一百块钱全揣在身上,近三十只鸡蛋悉数装进竹篮,还从鸡窝里挑选了一只肥壮的母鸡。
书记的家住在庆余圩场东头的一座大院里。书记在整个公社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家良在圩街随便问问,便找到了书记的家。书记家的门半掩半开,家良小心翼翼地侧身而入。正屋中央吊着一只大号灯泡,整个屋内雪亮雪亮。满屋的家私与摆设不同于一般百姓,体现出主家的富足与尊贵。书记坐在雕花的八仙桌旁喝茶,面前放着几张报纸,“蠢猛子”坐在靠墙边的书桌上翻看小人书,手腕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书记家儿女三人,前面两个是女孩,均在县城读书,“蠢猛子”是满崽,也是唯一的男孩。
家良把蛋和鸡放在地上,身体肃立,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腿侧旁,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书记额高脸宽嘴阔,容貌贵重威严。他抬起眼皮,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家良,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家良低着头,望着地面,简要地介绍自己,说明来意,请书记高抬贵手,原谅自家孩子的过错。说毕,局促不安的他恭恭敬敬地向书记鞠躬,又侧身向“蠢猛子”鞠躬。
书记半响未作声,旁若无人地继续喝茶,把家良晾在那儿。
屋子里静极了,家良的心里却在擂鼓,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发虚。他不知道书记会给出什么条件,又吃不准自己能不能处理好这件事,让玮玮尽早恢复上课。
书记终于开口了,板着脸说孩子受伤很重,要家良全额负责治疗费、医药费和营养费。
家良小声地询问,共计要多少钱。
书记说要等孩子的伤完全好了才知道。
家良说,能否先让孩子恢复上课,至于医院的费用他愿意全部承担。
书记大手一挥,果断地说不行。
家良慌了神,连忙说,我先付费用,万一多了不用退,如果少了我一定补上。
书记掏出香烟,点燃火,深深地吸了两口,惬意地吐出一长串烟圈,然后瞟了家良一眼,不经意地问先付多少。
家良想了想说五十块。五十块钱对于家良来说,差不多得辛勤劳动三个月才能挣到。在当地山区,也足够一个人一年的生活。
书记没说话,只是摇摇头,又继续抽烟。
家良见书记没有吐口,知道是嫌少了。于是,他咬了咬牙,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向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嘴里嗫嚅道,这是一百块钱,我家里也只有这些钱,书记您老先收下,如果结账的时候不够,我再补上。
书记把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下,伸出一只脚,用脚尖蹍灭,说这点钱够吗?后面的“吗”字拖得很长,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还得加!
家良的心在颤抖,很快意识到书记是有意作难。他凭自己的经验推断,治疗的费用最多不会超过十块钱,加上点营养费,二十块钱足够了。他之所以一开始就说五十块钱,后来又加到一百块,那是被书记的气势镇住了。现在还要加钱,他的内心极不情愿,家中也的确无钱可拿。当然,这些只能是他内心的想法,不能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整个庆余公社又有谁会为你主持公道?这件事如果拖久了,肯定会影响玮玮的学习,甚至毁了他的一生!怎么办?家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屋里静极了。可怕的寂静!
忽然家良双膝跪在书记面前,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恳求书记开恩,放过他们父子俩。
书记皱起眉头,训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蠢猛子”扔掉手中的小人书,走了过来发狠地说:“我不要他的钱,我要他的狗!”
书记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
家良吓了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呆呆地望着“蠢猛子”。他从这孩子的脸上看到了乖戾与暴虐……
“好吧,钱不加了,你明天把狗送来,这事就算完了。”书记像处理别人家的事一样拍了板。
家良的脸又转向书记,缓了缓神,说:“这狗大了,不好……”
家良的话尚未说完,书记竟挥手打断了:“不同意?好!这事以后再谈!”
家良被逼到墙角,已无路可走。他咬了咬牙,艰难地站起身,从嘴里吐出三个字,像是吐出三块棱角锋利沾着鲜血的玻璃碴。
“我送来!”
一路上,家良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步子也不稳,几乎是踉踉跄跄回到家。家里的人,都没有睡,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躺在玮玮脚边的“朱朱”,也扬起头,望着主人,好像也有几分挂念。
家良凑近蕙莲耳旁,装着轻松的样子,轻言细语把事情处理的经过说了。当然,他省去了在书记面前下跪的细节。蕙莲听说赔了一百元,颇为惊讶,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恼怒。恼丈夫的窝囊,怒为官者的作威作福。其后又得知还要赔上“朱朱”,立刻变得怒不可遏,美目圆睁,银牙紧咬。民间有言,“打狗欺主”,强索狗命,无异于变相强索人命。
“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蕙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颤抖,变了腔调。
“朱朱”仿佛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竟然朝家良吼叫了两声,表示不满与抗议。
玮玮急忙伸出双臂把“朱朱”搂在怀里,脸贴着“朱朱”的脸,嘴里不住地嘟囔:“‘朱朱’是我的,我不愿意给!”
家良急了,顾不上孩子,把蕙莲拽进里屋,反手将门关上,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和神情劝说着蕙莲:
“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有办法啊!如果我们不低头,不顺着他,他卡着玮玮不让上课,两三天还好说,十天半月岂不是毁了玮玮?俗话说,民莫与官斗。穷莫与富斗。为了孩子,我们只能受气被欺,耗财损物。不然的话,吃的亏更大!”
一说到孩子,蕙莲心中的恼怒,忽地泄掉了大半。她怔怔地望着家良,心有不甘。“他这样做太不讲理了。我找他好好说说,多少会有一些改变吧?”
“蕙莲,去不得!当官的衣角都螫死人,谁不躲着走?蕙莲,我求求妳听我一回,别去。我已经受了一肚皮的冤枉气,我不能再让妳受那傢伙的欺负和责骂。我们现在吃亏受气,能换取日后的平安,也是好的。”
家良说得相当恳切,带着哭腔,楚楚可怜。家良如此劝阻,除了不忍心妻子碰钉子扫脸面之外,还有更深层的担忧和顾忌。他深知漂亮的妻子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不少的男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蕙莲在本湾村进进出出,身前身后常有贪婪的目光。然而,在彭家湾这块土地上,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或是意外。这里的盛年男子大多是与他从小长大的,甚至非亲即故。自从家安强暴蕙莲未遂的事情发生后,这里的男人几乎人人知道了这个表面温柔漂亮女人的刚强与厉害。即使生出了什么邪念,也只能是有心无胆,不敢付诸行动。一旦出了彭家湾的地界,他心里就没有底,而且慌乱。他长年在外揽活做工的经历,使他深知外面世界的复杂。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妇人,危险性更大,在妳不知不觉中,也许就有人将枪口瞄准了妳。特别这次要面对的是当地的“土皇帝”,而且此人在男女方面口碑并不好。蕙莲若真的找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家良想想就害怕,后背一阵阵发冷。
蕙莲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眼前的情景,又迫使她无法开口。这个男人使人气恼,又让人心生怜悯与同情。假若换作别的男人,这种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吗?这个奇怪的意念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竟搅得她心烦意乱,五味杂陈……
第二天早上,家良找出一根指头粗的麻绳,做了个套,不顾“朱朱”的吼叫,套住了“朱朱”的脖子。“朱朱”这傢伙意识到情况不妙,抵抗了一阵之后,竟然换了方式,两只后腿跪在地上,两只前蹄相抱,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嘴里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哀求声。那情那景,十分凄惨,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情动心!
蕙莲倚门而立,默不作声,脸色阴沉,眼中珠泪滚动,泫然欲滴。
站在一旁低声哭泣的玮玮,擦了一把泪,忽然双膝跪在家良面前,为“朱朱”求情,恳求父亲不要送走“朱朱”。
家良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了玮玮一眼,不发一言,拖拽着“朱朱”往外走。
玮玮见爸爸不答应,又转身在妈妈面前跪下,哭着求妈妈留下“朱朱”。
蕙莲伸手将儿子拉起,紧紧地抱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儿呀,别哭了,只怪爸爸妈妈没本事。玮儿,今后要长点眼色,该躲让的一定要躲要让,不要与同学争高论低。你只有把书读好了,自己有了本事,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
自从家良强行把“朱朱”送走之后,家里陡然显得冷清,少了许多生气。平时话语特多的瑛瑛,不太爱说爱笑了。玮玮更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蔫了,说话懒懒的,不但少且有气无力。家良自己心里也栖惶,总觉得是自己犯了什么大错,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妻子。蕙莲原本对于丈夫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表现过于懦弱与窝囊,心里很不是滋味,而眼下的丈夫又是如此猥琐低下,全无半点男子汉的阳光气慨,心头愈加堵得慌。作为女人,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顶天立地,说话掷地有声!
晚上,蕙莲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心里莫名奇妙地涌现出一种空虚与慌乱。睡在旁边的家良,早已是鼾声不断,而且比往日响亮许多。她翻过身来,两眼瞪着酣睡中的丈夫。丈夫的睡相不雅,嘴巴张开,嘴角往一边歪斜,还挂着一丝涎水。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厌恶,极为忧烦地转过身去,用脊背对着丈夫……
天将黎明,昏昏沉沉的蕙莲忽然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她睁开双眼,仄耳细听,是院门被轻微撞响的声音。她披衣下床,走到院门边,细听了片刻,没有一丝声音。她轻轻拉开门栓,随院门的开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滚进来,倒在她的脚边。
她吓得惊叫,刚要转身跑开,又突然收住了脚步。这黑乎乎的东西仿佛眼熟。她静了静心,弯下腰一看,竟然是“朱朱”!
她伸手摸去,“朱朱”没有了鼻息,身子逐渐变冷变硬。
家良被妻子的叫喊声惊醒,顾不上穿衣,光着脊背跑了过来,刚要开口询问,但话未出口又立刻咽了回去。他的目光哆嗦,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那天,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朱朱”拖拽到书记的家门口。当他把栓狗的绳交到“蠢猛子”手里的时候,“朱朱”突然变得安静了,后腿跪在地上,两只前爪相抱,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角挂着泪水。这情景,如同一把钝刀子在切割着他的脔肉,疼痛钻心。他悲愤地闭上眼,猛然转身疾走,唯恐走慢了被拖住双脚。他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朱朱”的狂跳狂叫声,传来“蠢猛子”的怒吼和踢打,
仅几天光景,曾经威武雄壮油光发亮的“朱朱”,竟已面目全非。毛发稀疏,如同冬日荒原上枯萎的茅草。好几处皮肉裸露,或已结成紫黑色的血痂,或已溃烂,淌着脓水……
家良猝不忍看,弯腰把“朱朱”抱在怀里,铁青着脸,裹着晨曦,走出院门。“朱朱”颈上的绳套仍在,断处的茬口毛毛糙糙,参差不齐,显然是用牙反复噬咬的结果。“朱朱”的后腿断了,膝盖以下的部位血肉模糊,看的出来是粗砺之物摩擦所致,想必“朱朱”无法站立,是一路膝行到家的!这几天,“朱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多大罪!“朱朱”受的苦与罪,虽然不能说是他的过错,但与他关系极大!假如他不把“朱朱”抱回家来喂养,或者说他能够刚强一些,不把“朱朱”送到书记家,“朱朱”也不会遭此厄运,受尽折磨而死。他被迫抛弃了“朱朱”,“朱朱”却不计前嫌,在遍体鳞伤腿脚折断奄奄一息的情形下,膝行数里,越岭翻山,拼死归家的情义,使他心灵最为震撼,成为他情感上一道无法愈越的坎!他深深地感到羞愧,有一种负罪感。
他在自家院落后面的山坡上找了一块地,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极其庄重地安葬了“朱朱”。临走前,他还情不自禁地在“朱朱”的墓前跪下,心里默默地忏悔,恳求“朱朱”宽恕与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