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龙泉驿的时候,我们都要先去水碾河转车,一到水碾河就觉得仿佛是到了荒郊野外。那个时候的成都小,水碾河以内才算是市区,水碾河之外就是郊区了。水碾河那里甚至还有农田,和在农田里面耕种的农夫。去转车路程中会经过一个拐角,那是一栋老式楼房一楼阳台下面空出来的地方。在这个只有几平米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乞丐。每次我看见这个乞丐的时候,他都在呼呼大睡。他的身下垫着一床破棉絮,一面墙上挂着个脏兮兮的搪瓷杯,头后方还有一个编制袋,这是乞丐的全部家当,而这个犄角旮旯就是乞丐的家。
我很疑惑,这个乞丐这么脏,他睡在这里,一楼的住户不赶他走吗?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我很同情这个乞丐,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人。于是,在一次转车的过程中,我悄悄走过去看他。其实我看看他又起得了什么作用?我只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我能做什么呢?但同情心还是驱使我走到离乞丐只有两三米的地方。乞丐猛的惊醒过来,他警觉而满含敌意的盯着我,眼中露出一道凶光,那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他。
我吓到了,我知道我打扰到乞丐了。于是,我转身跑回妈妈那里。在乞丐不解的目光中,妈妈拉着我就走。我忽然有点伤心,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帮不了乞丐,但我却同情他。这种同情是多么的廉价,简直没有任何益处。就在这种落寞的情绪中,妈妈把我拉上了去龙泉驿的公交车。我知道我不会再去看乞丐了,因为我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我是不喜欢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所以下一次经过水碾河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再去那个拐角。
第二年经过水碾河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量起了那个一楼阳台下的角落。我看见了乞丐的破棉絮和编织袋,甚至还有挂在墙上的脏搪瓷杯,但乞丐已经不见了。乞丐可能已经远远离开这里,去寻找他的下一个家了。
说到坐公交车还有趣事,那个时候的公交车远没有现在这么高级,所以常常会抛锚。一抛锚就要全车的男人下去推车,女人和孩子可以继续留在车上。我就遇见过抛锚,抛锚的时候我傻乎乎的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而车上的男人都下车去推车了。我的内心很纠结,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应该不应该一起下车去帮司机推车呢?按理说我应该去推的,在青年路我还帮爷爷抬箱子呢!但就在我犹豫的时候,车子在男人们的合力牵引下已经启动。公交车继续行驶,它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一路咳喘着,颠簸着,一往无前的向终点奔去。
还有一次,我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忽然从窗外驶来一辆装满树杈的大卡车。不知道危险的我,竟然把手伸出车窗外去拿大卡车上的树杈。结果我还真摸到了树杈,但就在我得意还没到一秒钟的时候,大客车忽然加速,一个倒错,差点没把我的手卡住。我吓坏了,要知道如果真被大卡车卡住了手,我的手肯定会断掉。幸运的是,我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
后来看纪录片,印度的火车在两车相交的时候,车上的人会伸手去握另一边火车上乘客的手。这是印度独特的一个打招呼方式,很原始,但又很亲热。不过要是遇见一些不那么友好的乘客,他就会用伸出一支雨伞来让你握,这种灰色幽默让人忍俊不禁。我不是印度人,但我几乎是模仿了一次印度人伸手去握对面乘客手的危险行为。想来,我也有点印度基因吧,不然不会这么的大胆而粗犷。
有一次回龙泉驿是幺舅带我回去的,一路上幺舅都在和我玩棒棒鸡的游戏。这个游戏是这么玩的,双方可以出虎,棒,鸡,虫四种东西,规则为:棒打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棒。我和幺舅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顾忌四周的乘客。我咯咯咯的在幺舅怀里笑个不停,可欢乐了。哪知道我的快乐感染了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幺舅:“他是你儿子?”幺舅忙说:“是我姐的儿子。”中年男人不再继续问下去,他看着我和蔼的笑起来。这种笑很温暖,就好像是父辈看着子辈的慈爱。
多年后,我也到了中年男人的岁数。我忽然明白中年男人为什么对着我笑了,因为我们都喜欢孩子。人到了一定年纪,要是没有被孩子拖累得气喘吁吁的话,多半会喜欢孩子。因为孩子暗示了生命的延续和人类的繁衍,这种延续和繁衍会让男人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甚至男人会觉得因为自己有了这么个“儿子”,所以这辈子没有虚度,是值得的。不到一定年纪,不知道生命本身的珍贵大于一切外在的虚荣。而生命需要传续,一旦生命传续成功,人就变成了绵延不断的永恒。这种生命被延长的快乐大于一切荣华富贵,功成名就。
我过生日了,爸爸说要给我买一块生日蛋糕。去哪里买呢?当然是最繁华的春熙路。爸爸带着我去春熙路上一间西点屋订生日蛋糕。订生日蛋糕要先交订金,待蛋糕完全做好后,再付余款,所以整个程序很郑重,像是什么大仪式一样。我还记得这块生日蛋糕的价钱,整整十块钱。十块钱啊,好贵的,哪怕是给我过生日,也不用这么奢侈吧?想是这么想,但我还是很欢乐的接受了这份昂贵的礼物。
我们交了订金,然后爸爸带我在春熙路上溜达。我们需要等待,因为制作蛋糕需要花时间。更值得期待的是,我刚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会儿蛋糕上就会出现用奶油写好的我的名字,看着非常的豪华。所以写了我的名字的蛋糕就是专属于我的,其他人只能分享,但不能获得。在制作蛋糕的空档中,我和爸爸潇潇洒洒的走在春熙路上。一瞬间我有一种春熙路主人的感觉,就好像这一切的繁华啊,富庶啊,璀璨啊,都是专属于我的,我是春熙路的霸主!
因为生日是在圣诞节期间,我甚至还听到了圣诞歌:叮叮咚,叮叮咚,铃儿响叮当!我的四周是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的过客们,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但这不妨碍我用一种俯视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整座城市好像都变成了一条河,人就是河里的浪花,而我就是河上那只漂泊的小船。小船在河上面驰骋,浪花朵朵,构成一幅绝妙的浮世绘。2个小时后,我和爸爸回到西点屋取生日蛋糕。店员恭恭敬敬的把生日蛋糕提给我们,那感觉就好像是送给我一份珍贵无比的礼物。提着生日蛋糕回家的路上,我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吃生日蛋糕的时候,小明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奶油。小明很贪吃,特别对奶油蛋糕这种细点,他爱得不得了。我怀着一种施舍乞丐的大公情怀,给小明切了最大的一块蛋糕,还忍痛把我最喜欢的一朵花切给了小明。但是小明是不会懂得感恩的,他只知道吃。对我这个当哥哥的仁心仁义,他丝毫感知不到。所以,小明就是一只白眼狼,不是吗?要不他为什么看都不看我,只是一个劲儿的咀嚼奶油呢?倒是花妹很有情义,她一边吃蛋糕,还一边不停的张望我,就好像是在问:今天为什么吃蛋糕啊?我是托了谁的福啊?我也把一朵小红花切进了花妹的盘子里,我要她享受和小明一样的待遇。至于我自己也不能亏待,我吃自己的名字。蛋糕中间的部分写着“大明”两个字,这个部分就是我的。所以我的名字只能我自己来吃,其他人碰都不能碰。
过完生日,我又回到幼儿园上学了。一天早上妈妈给我穿袜子的时候,我对妈妈说:“我们幼儿园有个叫燕子的小女孩,她打我。”妈妈听了很气愤,带着我就到幼儿园门口找到了燕子妈妈。妈妈义正辞严的告诉燕子妈妈燕子的恶行,要燕子妈妈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我则在一旁傻乎乎的发愣。燕子是我们班一个很“冷酷”的小女孩,平时不苟言笑,但打起人来下手很重,有一种灭绝师太的感觉。我被燕子打过好几回,每次我想还手的时候,都被燕子凶狠阴冷的目光给吓了回去。后来我才意识到有的人为什么让人害怕,因为他们没有自省意识,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对,他们总是对的,这种人往往让良善者退避三舍。
我以为燕子没那么容易偃旗息鼓,她肯定还会打我,说不定因为我告了她的状,她还要加倍报复我呢!哪知道燕子却一下子老实了下来,她不再来欺负我,她变得沉默而迟缓了。我很疑惑燕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了我,所以我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她。一打量才把我吓一跳,燕子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深深的恶毒,这种恶毒是食肉动物被夺走猎物之后的怨恨。我被燕子的眼神彻底吓到了,从此不敢再看她。在这一天我猛的意识到,其实人天生就代表了各种动物。燕子代表的是老虎或者狮子,而我只是一只瞪羚。
从幼儿园放学后,我到秦姐姐家玩。秦姐姐和我打扑克,那个时候秦姐姐已经上小学了。如果说燕子是老虎,秦姐姐就是一只长颈鹿,而且是那种穿花裙子,还要扎只蝴蝶结的小姑娘长颈鹿。秦姐姐哈哈大笑的说:“今天我是大老板,你们都是我的雇工。”我被秦姐姐逗得哈哈大笑,我喜欢当秦姐姐的雇工,因为秦姐姐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搞笑的老板。这个时候,秦姐姐的爸爸推着一辆高头大马的加重自行车下班回家。我看见秦姐姐忽然收敛笑容,乖乖的随她爸爸进了屋。我仔细打量秦姐姐的爸爸,个子很高,身体很壮,一脸的络腮胡。我也被秦姐姐爸爸的样子吓到了,我觉得至少从外表来看,秦姐姐的爸爸也是一只老虎!
和秦姐姐说再见,我风一样的跑回自己家。我觉得秦姐姐的爸爸太恐怖了,看看我的爸爸,多文弱多谦和啊,这才像是爸爸嘛。但后来我听妈妈说秦姐姐的爸爸妈妈其实都是普通工人,而且是那种最老实最朴素的普通工人。这么说的话,我也是以貌取人了。秦姐姐的爸爸只是一个外表凶恶,其实质朴的人。我也见过秦姐姐的妈妈,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说话大声武气,不计小节。妈妈说秦姐姐的妈妈是一个粗心眼,是那种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看重的人。这个话后来得到了证实,多年后秦姐姐的妈妈在一个老拆迁小区门口摆了一个缝衣服的小摊,顺带做房屋出租中介的零活。妈妈说:“她那个小摊赚什么钱哟,就是混个时间的。”我想秦姐姐一家人都朴实无华,但却是最真实的成都老居民的面貌。
除了秦姐姐,我还和隔壁的陈龙关系特别好。陈龙的爸爸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忘了说了,我们家也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就是我的小姑,也是奶奶最小的女儿。那个时候传说精神病人打架是最厉害的,谁都打不过。我傻乎乎的想要是小姑和陈龙的爸爸打架谁会赢呢?这个想法让我很可乐。但有一天小姑真的和陈龙的爸爸打了起来,他们俩像斗角一样,相互对抗着在我们家门口的街沿上针锋相对。
马上围了一大群人来观战,知道内情的人都说两个疯子打架,有趣有趣。我也激动起来,屋里屋外的跑来跑去,就好像发生世界大战了一样。但小姑和陈龙爸爸打了一会儿,似乎都累了,两个人撒开手各自回了家。这场战争没有赢家,只是一场闹剧。其实小姑并不是一个暴力的人,她对我很好,从来没有凶过我,只不过我似乎也没有听她对我说过话。不知道是药物的原因还是小姑性格的问题,小姑几乎是不说话的,这让她在我们家很没有存在感。
小姑有的时候喜欢抱着我玩,这个时候机敏的妈妈就会找个理由把我抱走,其实妈妈是害怕小姑发疯伤害到我。每每这个时刻,小姑就会露出一副既忧伤又愤怒的表情。我知道小姑喜欢和我玩,所以对妈妈对我的保护,她很郁闷。但妈妈其实也很关照小姑,小姑因为得了病,再加上过去卫生条件不好,头上生了虱子。妈妈就体贴的给小姑洗头,梳头,还仔仔细细为她捉虱子。捉下来的虱子一小点一小点全整整齐齐码放在桌子上,看起来蔚为大观。这个时候小姑就会很高兴,难得的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很享受妈妈的照顾。
但有一天我突然在家里看不到小姑了,一问奶奶,才听说小姑走丢了!走丢了?怎么走丢的?我不知道啊。没有人向我这个五岁小孩通报小姑走丢一案的详细细节,我只知道小姑就这么突然而神秘的不见了。奶奶和大姑妈二姑妈后来还到处找过小姑,听说哪里有个流浪女人就跑过去看是不是小姑,但答案都是否定的。在一种几乎略带神秘色彩的氛围中,小姑消失在我的世界里面,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分家的时候,大姑妈说我们要立个字据,以后小姑要是回来了,就由你们两兄弟养,和我们两姐妹无关。爸爸和幺爸当然极力反对这个方案,最后这个方案终于没有达成。可能考虑到小姑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大姑妈后来还是妥协着和爸爸幺爸办完了分家手续。这么说的话,大姑妈其实对自己的这个幺妹是没有感情的,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小姑只是一种负担。我后来问过奶奶小姑是怎么病的,奶奶说:“他们说是因为耍朋友,天知道啦。”耍朋友,那耍的那个朋友呢?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只知道小姑就此彻底的人间蒸发了。
有一天我和奶奶在家附近转悠,忽然有一个女孩向奶奶打招呼,奶奶理也不理的径直走开。我看见女孩一张脸都憋红了,看起来很窘。我问奶奶:“她是谁?”奶奶说:“小姑的同学。”说完就不再说话了。我回转头继续观察那个女孩,我看见她一脸决绝的望着我和奶奶。那一瞬间我在想这个人是小姑的朋友呢,还是敌人呢,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无关者。没有答案,小姑的故事,就此退出了我的观察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