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在话,平生虽然酷爱诗歌,但不太爱现代诗;无他,写得有境界的现代诗委实不多。然而,还是很喜欢海子的《草原上》这首小诗,全诗仅仅13行121字,但却具有丰富的内涵,有着优美的意境。其诗曰:
在赤裸的高高的草原上
我相信这一切:
我的脚,一颗牝马的心
两道犁沟,大麦和露水
在那高高的草原上,白云浮动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
我相信有人正在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
别的人不会,除非你
我俩一见钟情
在那高高的草原上
赤裸的草原上
我相信这一切
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
显然,这是一首情诗,但又似乎又不只是局限于男女爱情,而且似乎也不是写给某一个特定的她。野性的草原上,一切都是裸露的;野风肆无忌惮,野草热情拥抱。飘浮在天际的白云,宛一封漫长的情书,就像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因为想要被对方接受,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凡滚滚红尘,泥沙随处可取,钻石得之何艰;可见,越是有价值的东西越难得到,此自然之理也。然而,对于“她”,“我”有信心,“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我相信有人正在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天才”让我知道怎样对她赞美,“耐心”是我追求的毅力,而“长寿”则有充分的信心,水滴石穿,水落石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梦魂牵中的她,一定会“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既一见钟情,又爱的无比艰难,这就是真正的“爱”。“沆瀣一气”是歹徒干坏事,“一拍即合”是临时搭把手,靠谱的情是无数的反复纠结、徘徊观望、犹豫迟疑加上无数试探斟酌才确定的。当我看准了,“别的人不会,除非你”,就是你,这世上也许没有另外的第二个人,美丽、温柔、任性乃至无赖的你,才是生命中所期盼的她。
“一见钟情”不是草率,更不是荒唐;是感情碰撞的火花,是灵魂深处的律动,因为人之于人于景于物,都会有切合心灵的情况发生。“日久生情”是基于深入了解的心心相印,而“一见钟情”是感官本能情情相生。譬之齿轮,不在乎大小和材质,而首先关注的是两轮之齿是否相吻合;又譬之衣裳,首先考虑的不是面料与针线,关键问题是合不合身。一看便知“合身”,乃“一见钟情”也,经修剪而合身,“日久生情”是也;两相比较,“一见钟情”尤显珍贵。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一辈子会有无数次的“一见钟情”,对此,不要动辄以“用情不专”“见异思迁”目之,更不能用“朝秦暮楚”“水性杨花”来批判。因为世界上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物太多太多,一定会经常碰上可心之物可人之人,心中一动,“辗转反侧”,人之常情也。只是,不是属于自己的美好,“寤寐思服”可也,“溯游从之”则不可。心中永远珍藏着那一次的“邂逅”,回味着心灵撞击的余韵,拥有如是的幸福,则未尝不是人生之快意。
如果真正爱上了一个人,绝不是占有,而是尊重,不是亵渎,而是欣赏;不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是“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一见钟情,怦然心动,必然会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然名花业已有主,休得心生他念,只可祈求“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可也。最喜欢“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妙言睿语,这才是充满理性的真爱。仓央嘉措说得很不错:“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故是,心中留一份思念、一份温馨:“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人情如此,物情亦莫不如是;世间可爱之物甚繁,随时都有“怦然心动”之遇。忆囊昔随父习医,一日,去一农家看病,山路弯弯缓平,前面似乎已至尽头,讵料转过山坡,忽然柳暗花明,数间房舍,青瓦累累,远山连院墙,绿树遮屋角,门前小溪板桥,屋后红白桃李,那种宁静,宛若仙境。平日,父亲在讲授医书之余,亦敦促读《古文笔法百篇》等古诗文,眼前之所见,正是陶渊明《归园田居》之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人生若有此居处,了无憾矣。然而,风景虽然迷人,但只是属于他人的,原本不是自己之所有,欣赏可也,羡慕可也,贪婪则不可也。只能在心中永远保存着这幅图画。几十年倏忽而逝,但那一次的邂逅并“一见钟情”,却永远珍藏在我幸福的记忆之中。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今天的“一见钟情”也许比过去更方便,因为网络的发达,万里如在咫尺;一颦一笑,尽在一词一语,惠质兰心,如是我闻;玉洁冰清,如是我见。名山大川,珍玩奇器,视频中触手可及,几乎天天都有“一见钟情”。我不是“天才”,也许不会“长寿”,但我有“真诚”和“耐心”。佛家讲缘分,其实,缘之所以为缘,不是真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导引,而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缘在心中,珍之惜之,自然可以风雨同舟、天长地久;若缘在嘴中,说说而已,缘就犹如过眼烟云,只会是匆匆过客。故此,我们必须珍惜缘分,宁教缘负我,我必不负缘。于是,“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也许是人,也许是物,归根结底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