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座落于海边的名为十字街的古老的街道已永远的消失了,消失于几年前的一次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当中。
记得第一次走进十字街还是在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说要带我去理发馆理发,因为平日里负责给我理发的同院里的那个大婆眼神越来越不济了。半走半跑地跟随着父亲那迈得很大的步伐,趟过几个陌生的街区,十字街便出现在了眼前。以小时候的眼光看,十字街还算宽阔,行人也很少,矗立于街道两旁的大多是那种由石头和灰砖垒起的两层楼房,令整条街呈现出一种灰色的情调。那理发馆就在离街口的不远处,走进那扇不大的门,里面却很宽敞,摆放着大约十几个理发椅。父亲先是让我理,将我拎到理发椅上,理发师傅把椅子座位摇到最高位置,还是嫌矮,又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上担上一块木板,让我坐在那个木板上,位置总算合适了。到底是理发馆的师傅,三下两下便结束,动作比那同院里的大婆快了许多。将我抱下后,便给父亲理,给父亲理时却仔细得多,完了还要吹风,我便只有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耐心地等。
每月一次去那十字街,除了理发,并没进入街道的深处,但整条街所呈现出的那种灰色的情调,还有那种或许是由于行人不多而呈现出的慵懒而宁静的气氛还是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入学后,父亲说他不必再亲自领着我去理发了,将那一角钱塞进我的口袋,让我自己去理。那次理完发之后,我第一次沿着街道朝里面走去。十字街比我想像的还要长,而且并不是十分笔直,沿街两边的楼房多是一些古旧的洋建筑,后来才晓得是世纪初各国留下来的领事馆。就这样一个人行走于这条在我看来极具特色的老街上,边走边欣赏着街道两边那些古朴雅致的老式楼房。快走到一半时,右边那扇红色小木门上方的一块不起眼的牌匾引起了我的注意,牌匾上写着市立图书馆几个不大的字。推门进去,面前出现一个宽阔的院落,院落四周环绕着中西合璧式的木石结构的二层小楼,回廊和楼梯都是木质的,上面暗红色的油漆已有些斑驳,我没有借书证,不敢走进屋里去细看。出来后没走多远,道路左边一个全部由褐色石头砌成的尖顶小房子映入我的眼帘,石墙上面的天主教堂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见,教堂外边围绕着一堵矮矮的围墙,入口却被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牢牢地锁起。就这样边走边看,直到面前出现一片广阔的蓝色,我发现我已经来到了海边。
是升入初中不久后的一天,那天当我再去十字街上的那个理发馆理发时,理发师傅说我不能再享受小孩子的半价了,要同大人一样收取两角钱的理发费。我只得又走回来,并对父亲说了理发馆要收取两角钱理发费的事情。父亲没说什么,第二天,他买来了一把崭新的理发推子,说今后他来给我剃头。可父亲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剃出的发型难看之极,但没办法,只能忍受。
升入高中以后,见父亲的理发手艺一直没啥长进且我也已到了爱美的年龄,那天放学之后我又回到了那条多年没有去的十字街——那理发馆还是老样子,而且还是那些个理发师傅。晚上回家后,看着我那帅气的发型,父亲没说啥,或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艺不济,打那以后再也没说要给我理发的事了。
每月都要光顾十字街上的理发馆,却从不去别的地方理发,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理发的地方,或许还因为我喜欢那条灰色调的古老小街。
高中毕业去了农村后,理发的事就托付给村里人了。村里人更时兴剃秃瓢,我也就随乡入俗了。
一晃多少年过去,重新返城后又开始在意自己的发型了,此时的我并没有忘记那个坐落于十字街上的童年时就去过的理发馆——多年已不见的十字街除了看上去窄了一些并没什么变化,那理发馆依然在,只是几个老一点的理发师傅已不见了。
结婚后家搬到了离十字街十几公里远的城西,但每月理发时我仍旧会骑单车返回那个老地方——只要那十字街上的理发馆还在,我是不会再去别的地方理发的。
年复一年,理发馆里的理发师傅又换了几个,只有我这老顾客没有换,且四十多年里一直对这老理发馆情有独钟。每次理完发,我仍是要骑着单车在这条老街上穿行一遍,比起市中心的那些刚建起的高大明亮的楼房,我更喜欢这条一成不变的古老小街和小街两旁那些暗淡而宁静的老式房屋。只是,伴随着激烈的市场竞争以及并不具备个体理发店那种地段与价格的优势,来十字街上的这个理发馆理发的顾客已越来越少了,但作为这个城市里已剩下的唯一一个国营的理发馆,它仍在支撑着,直至伴随着十字街一起消失。
十字街的被拆除是如此迅速——最后一次去理发时猛然发现那曾座落着十字街的地方以及周围的大片房屋已变为了一片废墟;作为这个曾经的小渔村开埠后最早出现的一条街道,十字街早已是无影无踪。几个月后,这个位于海边的地方被建成了一片宽广的滨海广场。
不知道市政当局是不是已感觉到了拆除掉这条老街是一种错误,他们又刻意在十字街原来的某一方位上新建了一条又短又窄的崭新的小街,孤零零地矗立在广场的一处,街口处竖一牌匾,牌匾上写有“十字街旧址”字样。只是不明白这样的“旧址”有啥意义,另外,那些“象征”十字街的新建的房子至今也没派上用场,去看的人也不多——除了曾经的方位是真的,哪里还能找到当年十字街的影子?
拆除十字街后建起的那个滨海广场我还是常去的,只是新建的那条短短的“十字街旧址”我是很少会进去看的,因为那里没有那诸多的灰色调的老式楼房,没有那雕刻精细的木石结构的市立图书馆,没有那小巧的由褐色石头砌成的天主教堂,也没有那承载着我的童年记忆的国营理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