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几十年里会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天气,同一个梦中人……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而我却早已习以为常,因为那条雨巷常常会在我的梦中重现。
第一次徜徉于那条狭窄而跌荡的小巷是在那个秋季里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
一年级没上完就停课了,自从文革开始后,我的白天乃至夜晚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住姥姥家之后又没了可玩耍的伙伴,那一天,孤独的我鬼使神差地闯入了那条与姥姥家相隔不太远的深幽而僻静的小巷。
空无一人的巷子宁静得有些异常,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没了其他的声响;两旁住户的大门也全都关闭得严严实实,令人联想到那里的人家出入大门时会像幽灵一样。走到巷子深处,忽然听见身旁那扇大门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转头望去,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黄发女孩将头探出门外:“雨已把你淋湿了,你可以进来的,这是我奶奶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跨入了女孩为我拉开的那扇门。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对面是幽暗的瓦房,墙壁上爬满绿绿的青苔;院子中间有一条弯曲的铺着鹅卵石的小径,通往对面的门前;小径的右侧有棵石榴树,树上的石榴花已凋落,但石榴却很多;小径的左侧是一片盛开着的紫色的鸡冠花……眼前的一切令我惊诧:这个院落竟是那么的熟悉,分明是曾经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脚下的鹅卵石被雨淋得很滑,黄发女孩拽着我小心地沿着小径朝对面屋子里慢慢走去。
进屋之后,见到了坐在桌旁的奶奶,慈祥的笑容同样似曾相识,同样记不起了是在何时见过。黄发女孩熟练地将桌上的书包打开,取出一本画册,要我看她画的那些图画,炫耀的神情里带着自豪。画册很薄,第一页画的是一个小女孩,细细的辫子,两只胳臂细得像鞭子,周围还画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女孩说这是画的她自己;第二页画了一位老太太,一副大眼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庞,这一定是女孩的奶奶;然后黄发女孩让我不要动,开始专注给我画像,那一刻,我突然不再感到孤独……忘记了告别时的情景,当我走出那条小巷,见雨已停了下来。
终于有了新伙伴,那以后的一连几天里,我都会去找寻那条小街。像是知道我何时会来,每次跨上台阶时,黄发女孩已在里边将门轻轻地拉开。
内向而自卑的我通常是听她一个人在述说,但几天后,我也开始喜欢对她说些什么了,同时我也开始知道并不是所有小孩都看不起我,只是在乎我的人没能早早碰到。有时,我们会来到门外的台阶上坐一会儿,随便谈论些什么。望着飘着细雨的天空,黄发女孩喃喃地诉说自己的感受:“我喜欢雨天,当雨渐渐变大时,我总是一个人伏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那铺满地面的被雨滴击起的水泡,倾听着雨点敲击枝叶所发出的声响,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奶奶并不叫我,弄醒我的是那一直刮进梦里的凉凉的秋风……”
奇怪的是总记不起每一次告别时的情景;还有,一路上明明是晴朗的天空,为何巷子里却总是细雨蒙蒙?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更加离奇的事情:那一天,当我再去那条街时,那小巷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整个一条街就这么突然地消失掉了,眼前的一切让我震惊。这令我不得不怀疑几天里所经历的是不是一种梦幻,因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可是,一个人会连续几个晚上做着同一种梦?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姥姥死后,我又重新搬回家里住了,那一晚,雨巷里的那个黄发女孩再次出现于我的梦中,这让我更加确信了那些天里的“经历”的确是一种梦境。在梦里,她带给我那颗恐惧的心的是黑夜里的一束微光,是风暴中的一堵矮墙……
成年后,那个多梦的季节渐渐远去,那段青涩的童年时光已成回忆,可那雨巷却依然会时不时在我的梦中出现:笼罩在细雨里的巷子没有任何的变化,我们依旧是并排坐在门外台阶上望着飘落的细雨谈论着什么,当然,如今已长大的我们所谈论的都是大人的话题——几十年来的梦中邂逅,我们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以至那些从不肯对别人说起的事情只愿与她倾诉,她会给予我帮助;当我感到失落与沮丧时,也会梦到她,她会给予我安慰。奇怪的是,在梦中我们的相貌却并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我们仍旧保持着孩童时的模样;有时醒来回想起梦里的场景,会觉得我们所谈的内容与我们那仍停留在孩童时期的相貌不太协调,但梦里却从没这种感觉。
是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奇妙,有一种梦会连续不断地做下去,从童年直到中年;一个人的成长如此孤寂,有时,我们需要一个灵魂里的伙伴,来见证与分享所有快乐与忧愁……在几十年漫长时光里,梦也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只是有些梦过去也就过去了,而有的梦则会伴陪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