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年,终于又可以回国了。随着疫情管控的放松,各种烦人的手续已成昨日黄花菜。拿着机票办理登机的那一刻,我还没有告诉家里要回去的消息,准备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飞机上没有什么人戴口罩,空姐笑靥依旧,好似回到了三年前,用标准露八颗牙的微笑迎接客人。“刘会计,对不起,你购买的仓位超卖,我们需要做些调整。”我心里一惊:想让我换下一班机可不行,我得跟你们掰扯掰扯。一想到此,身体状态马上转换成战斗模式,体内迅速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和皮质醇,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满脸涨红,双眼的视力范围顿时收窄到正前方三十度的范围,同时双手发抖,手心发凉,脚底发软,胃部一阵痉挛。坏了,我需要立刻上厕所。谁知空姐接着说到:我们给您升到头等舱。一听此言,腿也不软了,手也不颤了,但要去厕所的欲望按照惯性隆隆驶来。嘿嘿,天降头等舱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去趟厕所。
头等舱的服务自不必说。如果你不理解有钱就是大爷的含义,买张头等舱机票就知道了。当然赌场的VIP房间也可以体会,就是成本太高。多少人在那儿当了一阵子大爷,剩下的日子就只能当孙子。
飞机开始滑行了,机上广播提醒大家关闭电子设备。一个中年老哥衣着得体,神态轻松,一看就是常飞头等舱的主,怡然自得地拿着平板电脑在追韩剧。空姐过来提醒他关闭电脑,老哥头也不抬,用鼻子哼哼着应付了两声,电脑依旧播放着欧巴,啊你啊塞哟。等了一会儿他还没关电脑的意思,我招手示意空姐。空姐一脸歉意地轻声解释:我已经提醒过几次了。我不想为难小姑娘,只好亲自下场,拍了拍老哥的肩膀,满脸堆笑,皮笑肉不笑的笑,和风细雨地说:哥,飞机该起飞了,要不您先把电脑关一下?鉴于他对空姐的态度,我已经做好将身体状态随时转换成战斗模式的准备。心中暗想,飞机滑行期间厕所可不开门,我的某些战斗模式一旦进入便不可逆,到时候你还真就吃不了,不过我会兜着走。幸好,老哥一脸歉意地说马上关了,连电脑带手机都顺手闭了电源。我长舒一口气,一身轻松地享受我的头等舱之旅了。
回国旅途中常常因为兴奋睡不好觉。我有自创的招数帮助安定情绪,读小说。通常看不到一页纸就困的睁不开眼了,这次在头等舱,读了一个多小时还清醒的很,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另备着一个劲儿大的招数,读一下税法。平日里不要说躺着读,就是工作期间在办公室查税法,读半页就能坐着睡着。读了一阵子,还是没有睡意。看我祭出大杀器。我又拎出一本儿高等数学。嘿嘿,还是这本书劲儿大,没看两行便酣然入睡。
一觉醒来,已抵达广州机场,扑面而来的是广州空气中特有的味道,倍感亲切。我对很多地方的识别包括气味。广州有熟透了的水果味,新西兰有一股羊毛的膻味,我的家乡有一股锅炉房煤渣的味道,而我自己家有一股狗窝的气息。
和大学同学重聚的狂欢开始了。什么叫早茶,哪个叫海鲜,甜品店,高级酒肆,路边大排档,应吃尽吃。一年多的减肥运动只为这一瞬的高光时刻。不为大快朵颐,没事谁减肥呀。几个身材走形的大叔在广州的大街上勾肩搭背,远处商店隐隐约约飘出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年轻时学的粤语粗口重新附体,老友之间飙着脏话纵声大笑,恍如回到了大学时光。广州的同学都卸下功成名就的装逼面具,蹲在马路牙子上打望街上的女仔,一如当年的屌丝少年。广州早已物是人非,街上很少有走路的漂亮小姐姐。美女们如今都坐在宝马车里笑,没人坐在自行车上哭了。我们大街上捕捉到的只有汽车尾气。算了,别在这儿卖呆了。哎呀,膝盖不给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眼看着到了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的阶段了。几个老哥们儿互相搀扶着勉强站了起来,心中惋惜着再也回不来的少年。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同学中有人早抱了孙子,有人刚娶了小姐姐。聚会时,同学的孙子刚刚喊过爷爷,转脸就对新婚的太太叫姐姐。辈份全乱了。
在广州掷酒高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地快活了两日之后,坐上飞机直奔石家庄。好基友老王接我回家。石家庄的太阳像挂在空中的一个鸡蛋黄,散发出朦胧的光芒。高速公路,路旁的广告牌,以及周边的田野和远处的建筑物都让我思绪万千。
近乡情怯,离家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老母沉痾多年,近些年一直卧床,全靠老父二十四小时陪伴和弟弟两口子的精心照料。可老母不领情,经常和他们起冲突。最突出的矛盾就是老娘邮购的那些神药。如果神药真有广告吹嘘的疗效,人人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西天路上的妖精绑了唐僧都得拿来换这些包治百病,强身健体,没病防病的大力丸。为了阻止老娘吞咽这些来路不明神秘药片,大家群策群力,各显其能。一年回家探亲,老娘从大衣柜的包袱里摸索出一个木制杯子,悄声地告诉我:这种杯子全世界一共只有两千个,而且是非卖品。她是买了一千九百八十块钱的大力丸赠送的。这种木头是生长在巴西的神木。用它喝水可以延年益寿。老娘等着我回来准备一起喝。我接过来,到厨房用水冲洗了一下这个另人生疑的木头杯子,流下了一滩浅黄色可疑液体,不禁让我联想到的就是海大富海公公的化尸粉。我抱紧了这个杯子跟老娘祈求:这个送给我吧,用这么珍贵的杯子喝水,我肯定能焕发第二春,重新长出头发来,下次来我就是一个精神小伙。很显然,儿子的青春常驻比她自己的延年益寿更重要。老娘拿了一块黄缎子,把杯子认真地包好,让我打包在回去的行李里。
疫情爆发以后,我再没有探望老娘。母亲身体日渐衰弱,她自感去日无多,常常抱怨我不肯回去,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开车的老王发现我每次回来都没有赶上过年,问我妈是否有意见。我妈早就说过:哪天我在家,那天就是过年! 老王感叹:没想到老娘还是个哲学家。我打开车窗,不顾春寒料峭,贪婪地呼吸着家乡的空气,有点呛,仍然是过去的老味道,可能一下子灌的有点猛,咋还有点上头了。基友老王讥笑我:看来新西兰的新冠毒性大,你这智力下降的这么多吗?大冷的天,赶紧给我关上窗户
走进父母住的老旧小区,在楼下依旧停着那辆近乎报废的小车,车上蒙着三年前的尘土,没增没减,岁月这把杀猪刀居然没有留下一丝划痕。一边爬楼梯一边想象着和家人见面的场景,应该是欢呼雀跃兴高采烈吧。老王替我敲开门,弟弟看见我的一刻格外诧异:你咋回来了。我示意他不要出声,笑吟吟地轻手轻脚走进客厅,老父躺在沙发上看他的平板电脑,还是三年前我淘汰的那个。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娘已在卧室轻唤:是你回来了吗?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母亲微弱的声音清晰入耳的一刹,泪水唰地一下涌出,模糊了双眼。我努力地看着老娘的方向,只见她侧卧在病榻之上,背朝着我。泪眼之中母亲身形非常模糊。我想叫声妈,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一阵风吹的屋顶嘎嘎作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睡在奥克兰的家中,眼角还挂着梦中的两滴泪珠。定了定心神,才想起老娘已经离世一年有余,不禁心中一阵落寞。母亲的声音仍然回荡在耳边,她却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了。窗外树影婆娑,风卷落叶沙沙作响,我枕边的手机播放着“似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