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迈略微想了一下。“这个实验，实际上是个大型射电望远镜，但是长得却不象是望远镜，形状上跟太阳灶差不多。不算地下的部分，得有三层楼那么高。”

“这个我知道，我见过照片。”

“那就好说多了。它长成这个样，是用来观测伽马射线星体的。”

“我怎么听我爸说，是观测光学的？这是我特别糊涂的地方。”

“最终观测到的是光学信号，但却不是直接的星光。总之观测的机理比较复杂。要解释这个机理，需要用大气物理和高能粒子物理的知识。你看，做这个项目，需要对天体物理，大气物理，光学，高能粒子物理，都有非常清晰的认识，而且是博士水平的认知。”

“要懂这么多？”

“其实也不算多。如果称得上是物理学家，就该懂这么多。国际上是这样的。国内么，恐怕普遍要打折了。你爸的知识结构，其实有很大的漏洞，难以胜任这种级别的领导工作。今天这个结果，实际上一开始就可以预见到。”

“我觉得做为晚辈，你没有资格批评长辈的工作，而且还这么苛刻。”南李丽淡淡地说。

“当面我肯定不会说。我会很尊敬地称他南伯伯。”韩一迈道，“但是科学工作，只要是内行，谁都可以评价。”

“你算内行么？”

“我要是真外行，你大概就不会来找我了吧。”

“就算你是内行吧。但我爸他们几个，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差。”

“那几个老家伙我就不说了。就说令尊大人吧。他带的研究生，10年前的论文题目就是到山顶放气球，观察宇宙线。10年后带的研究生，论文题目还是放气球。且不说放气球是50年前的天体物理实验技术，他这10年内竟然也毫无长进，想靠放气球吃一辈子。这哪里是什么科研？令尊大人懂什么是科研吗。”

南李丽再也忍不住，缀泣起来。

“对不起。”韩一迈有点自责，“别哭了。等一会佟琳该回来了。看你哭，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你就是。”南李丽勉强止住了眼泪。

“好好，我就是。其实也不完全是你爸的错。这个项目的几个领导，都差不多。你爸还算好一点的呢，只是他知识结构漏洞多，有些事情也就自然想不明白。其他的那几个领导，有的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但这些人就是我们国家的著名科学家。”

南李丽擦干了眼泪，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发牢骚也没什么用。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应该面对现实，尊重我们的国情吧。这就叫中国特色的科学研究。”

“那这个望远镜用来观察什么？对了，听我爸说，要看巨蟹座。”

“还双子座呢。巨蟹座。哼哼。”

“人家就那么说的。我有什么办法？”南李丽道。

“那叫蟹状星云，我的大小姐。那是一个超新星爆发的遗迹，就在咱们银河系。令尊大人不会把名字弄错的，肯定是你记错了。”

“对对。是我记错了。哎，蟹状星云，不在巨蟹座呀？”

“再这么臭矫情，我可不管了啊。”韩一迈不耐烦道。

“好好好。你对了！”南李丽白了韩一迈一眼，“听我爸说，他们盯着蟹状星云看了好久，什么也没看到，所以才发现做错了。”

“那肯定是做错了。”韩一迈笑了笑，“打个比方，天文台新造了一个光学望远镜。但是不知道它的性能参数怎么样，比如放大的倍数，分辨率等等。怎么办？很简单，先去看几个已经知道的，很亮的星体。这个过程，叫做Calibration，咱们翻译成‘刻度’。”

“看哪些天体？”

“首先就是月亮啊。那么大的一个月亮挂在那儿，一个大型光学望远镜盯着看了半年都看不见，那不纯属扯淡么。看完了月亮，再看金星，北斗七星，猎户座什么的，总之是比较亮的已知天体。”

南李丽点了点头。“所以他们看蟹状星云，也是刻度了？”

“对呀。”韩一迈点了点头。“对伽马射线的射电望远镜而言，蟹状星云就是月亮。因为它就在我们自己的银河系里，是宇宙中离我们最近最强的伽马射线源。看到它，这是个基本目标。只能说明你这个射电望远镜还不是个瞎子。”

“这样啊。那怎么才能看到蟹状星云？”南李丽急道。

“这就是科研课题呀。射电望远镜非常复杂。最重要的还是这里面的物理学，以及观测的机理，这些方面必须非常通透。必须把这些彻底搞明白，才可以解决实际问题。否则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就在此时，佟琳拿着三个盒饭走了进来。韩一迈把盒饭逐个打开，菜色都不太一样。

“这个是我的。”佟琳指着其中的一个。

“好好，你的你拿走。”韩一迈让了让，“小妹妹先来。然后是女士优先。剩下的是我的。”

“你们聊天，我在这儿碍事么？”佟琳取出了几双筷子。

韩一迈没说话，看了南李丽一眼。有佟琳在一旁，很显然很多话都不能说了。

“你留下吧。不碍事。”南李丽很大度，“我们聊一些科技方面的事。”

“师傅，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到外面吃。”

“你留下吧。留下。等一会儿听得头都大了，再逃出去也不迟。”韩一迈转头对南李丽道，“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刚才，说到。嗯。”南李丽思忖着，“瞎子点灯白费蜡。”

佟琳在一旁吃吃地笑了起来。

“弄清楚观测原理还是很重要的。”韩一迈听出了南李丽话中的揶揄。“原理清楚了，所有的事情都能很快理顺。物理书，越读越薄，最后只剩下几个基本原理。等你吃透了这些原理，就可以推而广之，放之四海了。然后你就可以写书，写几本书，越写越厚，但是中间的基本原理，还是那几条。”

韩一迈讲的是最基本的科研方法，但显然超出了南李丽的理解范围。“大道理我不懂，也说不过你。还是说说这个望远镜怎么造的吧。”

“这种射电望远镜，是美国物理学家前几年发明的，也是目前天体物理的前沿。所有的设计完全公开，文献上都查得到。美国先建成的，然后西欧跟着建了一个，这两家最初的几个观测结果已经发表了，相当震撼。日本好象也在建一个类似的。所以咱们也建了一个，希望能赶上天体物理的世界前沿。”

“这样就赶上西方了。”南李丽点头道。

“其实除了美国那个，其余的都是仿造的，当然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

“为什么说是仿造？我爸说，咱们这个望远镜，加入了我们中国人的心得体会，造得比外国的还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

“现在是瞎子一个，连蟹状星云都没看到。”

“那就解决问题呀。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这个我同意。但是总得先学会走路，才能跑起来吧。在此之前，不吹牛也死不了。”韩一迈忽然有点心累，瞬间兴致索然。每次南李丽说得离谱了，他就有这种感觉。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南李丽不过是重复他父亲的话，而中国科学界象她父亲一样的人太多太多了。要怎么解释，这些人才会明白？或许他们不想听任何解释。

“你就是太悲观。总是看不到中国人的开创性。”

“新望远镜人家已经发明出来了，这才叫开创性。我们照着人家的成品仿造了一个。即使改良了，改良得非常成功，比他们的望远镜好了十倍，那也叫延展性研究，不叫开创性。”韩一迈耐着性子解释道，“开创性是从零到一，开天辟地，石破天惊。延展性是从一到一百，即使是灿烂无比，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这个问题我跟你说过N次了吧，这是第N加一次，我都觉得自己特贫，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们不争了。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互相尊重。”

“你的观点？你一个科普对象，能有什么观点？令尊大人的观点吧？”韩一迈嗤之以鼻。他不再理会南李丽，大口地吃起饭来。

“每次让你尊重我，你就是这个态度。”南李丽见他不说话，有些生气。

“我来学一学。令尊大人一定是这么说的。”韩一迈放下筷子，惟妙惟肖地说，“我们科学研究，一定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不能搞西方资产阶级的所谓的科学家那一套。马克思主义是全宇宙的普遍真理，他们懂吗？根本不懂！全是些鼠目寸光，一叶障目，狗屁不通的家伙。还自封为科学家呢。不学马克思主义，怎么成为科学家呀。他们懂什么是科学吗？总之，我们的革命工作，形势一片大好，但是问题倒也不少，前途绝对光明，道路也相当曲折。但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努力攻关，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曙光在前，胜利一定属于我们。这是前进中的曲折，我们也在曲折中前进！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发展观，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叶帅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说了：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我们要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大干特干。”

南李丽恨恨地瞪着韩一迈，拼命忍住不哭，泪水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韩一迈连忙改口。“当然，现在需要发扬的，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同时要努力拼搏，奋发向上。这才是我们唯物辩证的思想方法。”

“师傅。你干嘛老讽刺人？南姐姐这么大老远跑过来，多不容易。”佟琳忽然道。

韩一迈愣了一下。他确实一直连讽刺带挖苦，只是自己不觉得。佟琳一句话，等于提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