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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柯| 曹州故事】贾大

(2021-12-09 18:30:01) 下一个

贾大 [小说]

 

贾大原本不姓贾,姓姬。但是所有认识他的平辈人都叫他贾大,所有认识他的晚辈人都叫他贾大爷或者贾大叔,随着贾大年龄的增长,叫他贾大的人越来越少,原来叫他贾大爷或者贾大叔的人也被更小字辈的称为大爷或者大叔,也就有人开始称贾大为贾老太爷。

 

每当有人称贾大为贾老太爷时,贾大总是摇头说:“贾老太爷不是我,是我舅舅。”

 

贾大排行也不是老大,而是老二。贾大有个哥哥叫姬发达,姬发达是前几年去世的,从那以后贾大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贾大。贾大有个弟弟叫贾宏河,贾宏河和贾大不住在一个村,如果隔几个月没有贾宏河的消息,贾大就会骑着自己老掉牙的自行车去贾宏河家,但他从来不进贾宏河的院子,每一次都是隔着院墙喊:“宏河,宏河在家吗?”贾宏河如果在,就会隔着院墙说:“大哥来了。”然后就跑出来,兄弟两个就蹲在门口说话,说累了就会到旁边的代销点去买点酒。

 

贾大的父亲叫姬老千,原本是个土匪,不过后来当了兵。有贾大那一年,姬老千‘架’了隔壁村一个富人的户,敲诈了不少钱,后来被人告发了,在村里混不下去就去当了兵。姬老千走了以后两个月,贾大就出生了。刚刚出生的贾大血淋淋地就被自己的舅妈抱走了,他的舅舅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贾宏海。可是没有人叫他贾宏海,从他记事起,似乎所有的人都叫他贾大。

 

贾大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解放那一年,他的哥哥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颗人的头颅和几根人的腿骨,要贾大跪在这些零碎的骨头面前哭。贾大没有哭,因为这个还被他哥哥踢了一跤。后来他哥哥把这些骨头埋到了姬家老陵里,还修了一个馒头状的坟。后来这个馒头状的坟在贾大母亲去世的时候被扒开过一次,贾大和他的哥哥把那些零碎的骨头都放进了母亲的棺材里,然后又把坟埋了起来。从那以后,每到清明和春节,贾大就会给那个埋着几块骨头和他母亲的坟填新土。

 

贾大的舅舅家原本和贾大的父亲一样穷,不过贾大的舅舅勤劳能干,到他四十岁的时候已经置了不少田地,但贾大舅舅一直没有小孩。贾大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姬老千就和贾大的舅舅商量说:“如果再生一个儿子,就抱到你们家去,抱养自己的亲外甥总比抱养别人的孩子好。”贾大的舅舅就点头。如果不是后来贾宏河出生,贾大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姓姬。

 

贾宏河是在贾大八岁那一年出生的。那个时候贾家已经是村里的响当当的人家,贾宏河的母亲是贾大舅舅的第三个老婆。贾宏河满月就摆了一个星期的席,附近有脸面的人物都来祝贺,贾大的舅舅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笑得好几天都不敢吃东西,一嚼东西腮帮子就疼。所有来祝福的人都尊敬地称贾大的舅舅为贾老太爷,对于这个称谓贾大记得特别清楚。

 

有了弟弟的贾大着实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时间长了,贾大开始怀疑自己不是这个家庭的亲生儿子,有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父亲还没有自己的姑姑亲。他知道贾宏河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但他不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贾大的舅舅在世的时候,贾大的生活虽然因为贾宏河的出生而受到很大影响,但还过得去。贾大的舅舅去世不久,贾大就被自己的舅母赶去和长工一起生活。

 

贾大的舅舅是得鼻咽癌死的,医生说得这种病的人大部分人过度地勤劳但不舍得吃好东西。贾大说自己的舅舅死得很惨,“浑身瘦得只剩骨头,但是脸却肿得象面盘一样大。”很多年以后,当贾大描述舅舅去世的情形时,总是不住地摇头。贾大是从和自己一起的住的长工嘴里知道自己不是贾家的亲生儿子的。有一次他看到那个长工喂牛的时候浪费了很多料,他就用少爷的口气质问他。长工说:“你还真以为你是少爷,少爷没有出生的时候你是少爷,现在不是了。”那天他的母亲刚好来,他就问:“姑姑,我不是贾家的亲生儿子,对吗?”他的母亲就抱着他哭,然后就和他的舅母商量。

 

贾大十岁那一年被自己的母亲领回了姬家。到那个时候,贾大才知道自己姓姬。他的母亲把他的名字改为姬宏海,不过所有认识他的人仍然叫他贾大。

 

贾大的舅母和他的表弟后来被扫地出门,搬到了长工住的土坯房。贾家的院落被分割成很多处,都分给了村里的贫民。贾大来看过他们几次,还把自己的小表弟接到自己家里住过,他的母亲总说:“我们是贫民,而他们是地主,可不敢往来。”后来贾大的舅母在斗地主的时候死了,政府的说法是畏罪自杀,尸体被拉走的时候,贾宏河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被拖出很远很远。

 

贾大就不顾自己母亲的反对又搬回去贾家和自己的表弟一起住。地主婆不在了,有人就商量斗地主的儿子,他们就到土坯房里去捆贾宏河,贾大就挡在门口对来人说:“我才是贾家的老大,红河还是个小孩,他懂什么啊。要斗地主的儿子也应该先斗我。”有人就说:“你是抱养的,不是正主,我们不斗。”贾大就说;“我虽然是抱养的,但贾家把我当亲生的儿子养,我小的时候是少爷,作威作福。”后来有人就把长工叫来问:“贾大在贾家的时候是不是作威作福?”长工就上前朝贾大身上吐了一口吐沫说:“你小子也有今天。”所有的人都扑了过去,不一会就把贾大捆了个结实,在胸前挂了一个沉重的木牌,拉着贾大到处游街。有些民众时不时地打他一拳或者扇他一耳光。那个时候,贾大的嘴角一天到晚流着血。

 

后来贾宏河结婚了。贾大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给弟弟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虽然没有贾宏河过满月那么隆重,但是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说:“你看人家贾大,这哥哥做得真好。”有人就会补充说:“他不是贾宏河的亲哥哥,贾老太爷抱养的这个儿子真值。”贾宏河有个儿子叫贾福深,名字是贾大起的,贾大说:“福深是希望的意思。”每一次贾福深叫贾大为大伯的时候,贾大就笑,直笑到自己的腮帮子疼。

 

贾福深长大以后成了包工头,全省到处盖高楼。贾大就帮着他看工地,工地的人知道他是老板的伯父,就尊敬地称他为贾老太爷,贾大就不住地摆手说:“不敢这样称呼,不敢这样称呼。”工地上人就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贾老太爷是我舅舅。”

 

贾大哥哥的儿子有的时候也会到工地上来看他,他就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侄子。”有人就说:“你姓贾,你侄子怎么姓姬?是不是表侄子?”贾大就说:“不是表侄子,是亲侄子。是我哥哥的儿子。”那人就说:“我更不明白了,难道贾福深是你表侄子?”贾大就马上摇头说:“福深当然是我的亲侄子,是我弟弟的儿子。”如果别人继续再问,贾大就不再回答,只是笑。

 

在贾福深的工地待的时间长了,贾大发现贾福深的行为和过去宣传的资本家差不多,他就开始为贾福深担心起来,有好几次他劝贾福深说:“福深,你这样做行吗?这和资本家一样啊,是我们国家打击的对象。”贾福深就说:“大伯你想到哪里去了,现在我们叫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再打击资本家。”贾大就说:“万一上面又要变天呢?”贾福深就说:“不会了,我们是共产党说了算,你看我就是共产党,象我这样的共产党有很多很多,怎么会变天呢。”虽然贾福深这么说,贾大心里仍然不安。

 

终于有一件事情使贾大决定离开贾福深的工地回到老家。那一年几个民工辛苦工作了一年到年底却没有拿到自己的工钱,那几个民工就爬到一座刚刚竣工的楼顶,说是如果不发工钱他们就从楼上跳下去。这件事情可把贾大吓坏了,他到处找贾福深,最后好不容易在附近的一个餐厅里找到正在和别人谈生意的贾福深。贾大说:“你快去看看吧,有人没有拿到工钱,说要跳楼。”贾福深说:“伯父,你不要急,这个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工钱我已经发给了二包工头,就是领他们来的人。”贾大说:“那他们怎么没有拿到啊?”贾福深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贾大说:“那你能不能再给他发一次?”贾福深说:“伯父,我们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可能再发给他们呢?让他们折腾吧,等折腾累了,他们自己就下来了。”贾大没有办法就又跑回了工地,站在下面喊,嗓子都喊哑了。后来贾福深来了,对着楼顶的民工说:“你们下来吧,下来我就重新发给你们工资,不过你们要记住了,这本来是你们经理的事情。”那些民工就谢天谢地地 跑了下来。

 

那一年春节过了以后,贾大就没有再跟贾福深到工地上来。而且搬回老家和自己的哥哥一起住,姬发达爱喝酒,不过医生说他不能喝酒,贾大就劝他的哥哥说:“你不要喝酒了,不喝酒可以多活几天,你年纪也大了,干吗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哥哥就说:“让我喝酒我还可以多活几天,不让我喝了,可能明天就不行了。”贾大劝不住自己哥哥,有的时候看姬发达一个人喝酒也挺闷的,贾大也会陪他喝上几盅,久而久之,贾大对酒也上了瘾,不过他从来没有像他哥哥那样喝醉过。

 

贾大搬回来以后,贾宏河也经常过来看他。每一次宏河过来他们三个就会喝上几盅,每一次姬发达都会喝醉,喝醉了的姬发达总会拿过去的事翻腾,他会指着贾宏河说:“你父亲,就是我舅舅,也是贾大舅舅,也是贾大的父亲,对贾大一点都不好,让他和长工一起住,不把他当人。你,我表弟,也是贾大的表弟,也是贾大的亲弟弟,怎么能让贾大给你们家背黑锅。”每当这个时候贾宏河就不说话,贾大就说:“哥,能不能少喝一点。”然后转头对贾宏河说:“宏河,你不要在意,咱哥脾气,咱们还不知道,他一辈子就这样。”

 

姬发达是喝酒喝死的。贾大因为自己哥哥的死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和胡子都白了,本来直挺挺的身板也开始佝偻起来。姬发达的葬礼办得那个叫大发,光流水席就拉了两天,贾大的侄子村支部书记姬新程把村里所有的人都请来。还有附近村的一些有脸面的人,乡里的领导也来了几个,至于亲戚,凡是沾上边的也都发请帖。还请了唱戏和吹笙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整个一丧事办得和喜事差不多。

 

丧事办完后的第二天,贾大就来找姬新程,贾大来的时候姬新程正在按着计算器算帐,看上去不象刚死了爹,倒象刚刚发了财。看到贾大进来,姬新程赶紧拿一把椅子让自己的叔叔坐下。贾大说:“新程,你爸这事办得也太大发了,比过去大地主出殡都大发,会不会影响不好。”姬新程说:“和去年后村孙书记的爸出殡相比差多了,他那一次,乡里头头脑脑都来了,光流水席就拉了三天半。”贾大说:“这和一个平头老百姓的出殡相比太大发了。”姬新程说:“叔叔说的是那里话,不和孙书记的爸比也就罢了,怎么能和一般的老百姓相比。”贾大说:“这个不好,我就是老百姓,万一哪一天上面变了天,你这事别人就可以拿来说事。”姬新程说:“叔叔,现在是我们共产党说算,象我这样的党员全国多的是,怎么可能会变天呢。”贾大没有再说什么,就气哼哼地走了。

 

姬新程是个孝顺的人,自从姬发达去世以后,他就把贾大接到自己家里,他这个家既是他自己的家也是村支部,自己买的所有的东西无论是公用还是私用,都开发票报销。没过几天,贾大就跟姬新程说:“新程,公私要分明,不能拿公家的东西当自己的东西用啊?”姬新程说:“没有啊,所有的东西都是公用的,就比如刚买的这肥皂,凡过来开会的人洗手的时候都要用。”贾大说:“既然是公用的,家里的就应该从新买。”姬新程说:“家里有肥皂干嘛还要多花钱从新买呢?”贾大就不做声了。

 

村里的人都巴结姬新程,也都讨好贾大,有人就叫他贾老太爷。每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贾大就不住地摆手,嘴里嘟囔着,刚开始时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后来慢慢地有人听到了,大意是说贾老太爷是他的舅舅,还说那是旧社会的称呼,现在是新社会等等。

 

计划生育政策虽然已经实行了很多年,但是农村人还是想多要个孩子。这要支部书记帮忙,乡里的人一年才能到村里几次,谁家怀孕了,谁家生了几个娃,还不是村里的人说了算。贾大看到好几次有人拿着信封到他家来和姬新程低低地说话,临走的时候总说:“这个事情还要书记你帮忙。”姬新程就说:“我会看着办的,你们自己也要注意保密。”

 

贾大有一次问:“刚来的那个人鬼鬼祟祟地来干什么啊?”姬新程说:“他想要第三胎。”然后接着说:“叔叔,这一次可是做好事。”贾大说:“这和国家政策不相符啊!”说着贾大就坐在桌边,刚刚那个人拿来的信封就放在桌子上,他就随手拿起来看,发现里面全是钱。

 

“你怎么收他的钱啊?”贾大气愤地说。“不是我要收,是他硬放在这里的,你想想叔叔,他要第三胎,我要去活动总得花钱……”还没有等姬新程说完,贾大就猛地站了起来,说:“我还想什么啊?这新社会怎么和旧社会一样啊……”话还没有说完,贾大就感到有点头晕,一个趔趄就扑倒在硬硬的地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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