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大早，谷雨整装出发，回到警局上班。刚刚过去的周末，是在立夏家度过的。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觉得警局内部仿佛刚刚装修过一样，处处干净明亮。

到了刑侦科的楼层，熟人和他打招呼，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谷雨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果真是面带桃花了么？”

然而，很快他发现了应该是不关桃花的事：好几个同事看看他，笑笑，就把头扎进了面前的文件里，还有几个似乎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转头瞟见David一脸铁青地站在小会议室门口，知道肯定出事了。

David歪了一下头，示意谷雨进去谈。

谷雨在身后关上门，David自顾自地坐下来，叹口气：“唉，我一早知道........唉，提醒你还不够。”

“怎......怎么啦？”谷雨紧张地问。

“你都不看网络吗？还有今早的小报！”David拿食指把桌子上的报纸戳得稀里哗啦地响。

谷雨慌忙抓起来一看，好嘛，是自己拥着立夏射击的照片，还有和邓安达拥抱的照片。小报记者的报道角度刁钻，要点在于：

1，警员Gu的伤势真的那么严重吗？是不是为了博眼球和公众同情做的样子？

2，警员Gu果真和邓市长关系匪浅，靠关系上位，才能以实习警员身份参与重大案件侦破

3，警员Gu和重大凶杀案的死者前女友关系亲密，死者被害，他是否有嫌疑？

4，警员Gu前一段时间接受警局内部纪律听证，是不是因为泄露了案件机密给女朋友？从而导致被捕嫌疑人可以提前处理-----很可能毁坏关键证据？

这几条内容读下来，谷雨的汗也下来了。

“不是说让你小心一点了吗？”David的眼神里带着谴责。

“你啥时候.....发现的，我们......嘿嘿......真是神探啊.....”谷雨挠着脑袋讨好地问。

David一脸不可置信地摊摊手，说：“傻瓜都能看出来。你们俩的脸上都写着。”

谷雨幸福地笑了，让David的眼睛瞪得更大，仿佛从龟裂的土地里凸出来两个老土豆一样。

“Sorry，David。我知道这对庭审会造成影响。不过，我们俩真的特别小心。我估计，这......这是跟着邓先生的记者拍的。”谷雨垂下来眼睛，不敢再嬉皮笑脸了。

“那么你说说看，还有没有转机，或者反制的手段？”David摆出来严师的姿态。

谷雨抬起眼睛眨了眨，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他们在靶场偷拍，那不是公共场所，私人产业可以要求他们把照片和报道都删了。而且，如果带来恶劣影响，可以起诉他们的。”

“嗯。算你还没昏头。”David扬了一下脑袋，说：“你找警局内部的公共关系部门去处理这件事。估计Adam那边的处理方式也差不多。不过啊，就算他们把报道撤了，公众的印象已经形成，还是有损失的。”

“我明白。最近我会很小心。”谷雨心里也难过起来。

David站起身，拍拍谷雨的肩膀，没说话，径直走出了会议室。在玻璃门关上的一刻，David又探进来半个身子，说：“你做好准备出庭作证----- Patrick的案子。辩护律师不会饶了你的。”

谷雨抿嘴咬了咬牙，说：“是！”

刘晓露被杀案在第一轮庭审之后，舆论一边倒地认定Ali的罪行。于是辩护律师Jeff Green采取了拖时间的战术。首先，被告Ali称自己刚来美国不久，不会英文，需要法庭翻译。但是这个Ali，既不会说伊拉克第一官方语言阿拉伯语，也不会第二官方语言库尔德语，辩称自己只会北库尔德语，即拉丁库尔曼吉库尔德语。而全加州会这种语言，又取得了法庭翻译资格的人只有两个。

第一轮庭审过后，翻译辞职，说需要回国探亲，第二个有资格的翻译则生病了。于是，不得不休庭。

检方律师Gary Coody却说：“也是好事。”

一来，公众对于谷雨诚信度的问题可以有时间进行修正-----小报记者发表声明对于在私人领地偷拍公开道歉，网络热度也慢慢消减了。同时，有多个媒体报道谷雨手臂负伤经过，尤其突出了他是为了掩护执行任务的同伴负的伤，还专门采访了当时被谷雨扑倒的Jay。这么一来，谷雨的公众形象得以反转。而Gary自己要着手进行Patrick被害案的开庭准备工作，晓露案那边先放一放对他来讲是个喘口气的机会。

Patrick被害案也是公众关注度极高的案件。当初Patrick父母发动民众参与搜寻并且高价悬赏目击者，吸引了很多注意力。如今落网的Mike Xue有可能是因感情犯案，更是符合吃瓜群众的口味。最近又加上了Patrick前女友的现任男友Rain Gu，是一名警员，还参与了刘晓露奸杀案的侦破和庭审并屡次见报，吸睛元素真是令大众目不暇给。

立初霜一直关注着案情走势。一来Mike是她的前员工，还知道不少生意内幕，让他陷入司法程序，总是令人不安；二来，立夏极有可能需要出庭作证；三来，她希望借此机会把谷雨从立夏身边踢开；最后，也许还可以打击一下邓安达的士气和人气。对于法律，立初霜心里没底，所以私下约了Jeff讨教一番。

Jeff对立初霜的想法心知肚明，而最后一条正中下怀。于是，他摆出来一副战友姿态，对立初霜说：“这个案子，我虽然不接手，但我会关注的。辩护律师的老板我也熟，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给那年轻律师支几招。”

“我就知道，这种事情，只有你能搞定。”立初霜诚恳的赞赏，让Jeff非常舒心，大鼻头开始泛起若有若无的红光。

“我大儿子要考大学了，最近也是忙啊。可惜我帮不了多少。唉......”Jeff忽然转换话题，喝了口咖啡，挑起眼皮查看立初霜的反应。

“学费不要担心。我上次不是说了嘛，你们看上的文理学院的校董，我都搭上了关系，说没问题。我找到了可以赞助奖学金的企业了，写个小作文参加竞赛就行了，放心哈。”立初霜风轻云淡地拿起咖啡杯，笑着加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Jeff用力点头道：“我什么时候怀疑过立女士的能量？”

他们俩同时举了举杯子。Jeff说：“谢谢！合作愉快！”

Patrick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了。在法官与控辩双方对陪审员进行筛选的过程中，Mike的律师Peter遵循和Mike商量的套路，认为取得了第一步的胜利。

Voir dire(to speak the truth，讲真话）是控辩双方选择对己方有利的陪审员的过程。第一轮筛选（challenge for cause），多半由法官主导，初选出合格做陪审员的人；第二轮筛选（peremptory challenges）则双方会努力踢掉对对手有利的人-----叫做先制性反对，而尽力拉进来对己方有利的人。Mike希望陪审员里要有亚裔，有年轻人，有专业人士，不要有看起来爱哭的白人大妈，不要有孔武有力没头脑的人，不要一脸呆萌恋爱脑的人......

庭审前日，立夏和立初霜终于等到了探视的机会。虽然普通待审嫌疑人每周有三次探监机会，可是因为拘留所人满为患，通常申请探视要等待四至六个礼拜。

当他们三人终于坐在桌边的时候，Mike心里五味杂陈。

立夏看起来很不错----头发长长了，修剪得很有个性，双颊带着淡淡的红晕，嘴唇润泽，眼神明亮。应该是爱情的力量吧？她和谷雨的恋情，Mike一早从媒体得知了。虽然她看起来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直视Mike的眼睛，展露了明媚的笑容。

会客室的T格天花镶嵌着惨淡清冷的日光灯板，有一条光管还接触不好，时而闪上几下，仿佛说谎的人在拼命眨眼睛。

Mike镜片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泪，但是，他发现立夏也许是看见了，因为她悄悄蹙起眉尖，眼光带上了悲哀。Mike慌忙去看立初霜，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带着透视灵魂的审视。

“Mike，你还好吗？看起来瘦了。”立初霜先开了口。这句普通的寒暄，听在Mike耳朵里，应该是问：“你清白吗？”

Mike扶了一下眼镜腿，笑着说：“还好。”

“我上周和Jeff吃了饭。”立初霜说。“他说会帮你。”

Mike猛然抬眼，然后点了点头。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立夏轻声问。她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让她的话听起来好像是：“不会真的是你干的吧？”

Mike摇摇头。“你怎么样？”他问。

“我还好。嗯......我搬家了。我的小猫很可爱。暑假我会回到学校。我对心理学和刑法有了兴趣。”立夏垂下眼帘，顿了一下问：“你想读小说吗？我可以送过来。”

Mike笑了：“谢谢！不过，算了。我目前的状态，比小说还小说，对吧？”

“Mike，你耐心点，一切都会解决的。”立初霜说。

“好的，立总。你们回去吧。谢谢来看我。”Mike说完站起身来，静立了几秒，不敢看立夏的脸，而是将眼光投向门口，只是用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感官体会立夏近在咫尺的存在。访客和被拘押者是允许在会面前和会面结束的时候快速握手和拥抱的。但是，Mike不会这样做。

“我走了。”他转身离开。

终于到了开庭的日子。Mike被送到法庭，和辩护律师Peter一起落座之前，看见Patrick父母正和检方律师Gary说话。立夏已经确认会出庭作证，所以不会来旁听，但是立初霜来了。法庭旁听席坐得满满的，有一种嗡嗡的噪音和说不出的闷热。

Mike特地挑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洁白的衬衣，灰蓝色带着哑光的斜纹领带，配上他的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是个年轻的教授，浑身充满了干净、严谨、坦诚和秩序感。

开庭宣誓之后，检方律师Gary站起身，从容地扣上了西服纽扣，走向法庭中心，率先开始了开庭陈述：

“尊敬的法官，法庭书记官，陪审团，我是检方律师Gary Coody。”

Gary顿了一下，等待法庭安静下来，然后面向陪审团，以轻松却清晰的嗓音接着说：“昨天，我孙子过生日。他今年12岁。”

陪审员的注意力被这句完全不关案情的话抓住了。

“我们为他庆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明天他就是teenager了，然后18岁成年，一眨眼就是21岁，可以喝酒，可以赌博了。”

几个陪审员脸上挂上了轻松笑意。

但Gary的脸上则挂上了浓重的悲哀。“可是，在这个案件中的被害人----- Patrick Johnson却永远等不到他的21岁生日了。”

Patrick的母亲开始低声抽泣，法庭内部一片肃穆。

Gary提高了音量：“Mr Johnson是所有家长都梦想的那种美丽的孩子----英俊，聪明，努力，他在美国顶级的哈佛大学念书，是辩论队队长，是优秀的运动员。如果他没有失去生命的话，他将来完全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那是他的梦想。可惜，一切都在一夕之间改变了。2008年12月29日，在被控方Mike Xue居所发生的命案，结束了他的梦想，同时成为了他留在世上的亲朋好友的噩梦。

“据Mr Xue的邻居称，Mr Johnson在下午4点20分左右到达Mr Xue的居所，把车子停在了路边。5点30分左右Mr Xue问邻居借充电器，称Mr Johnson忘了带自己的手机充电器；5点45左右，Mr Xue自己将Mr Johnson的车倒车入库；5点55分左右，有人看见Mr Johnson的车从Mr Xue居所位于的小山坡下山；随后，Mr Xue问邻居借汽车轮胎充气泵，然后开车下山修车，再去吃晚饭。当天晚上7点左右，Mr Johnson前女友Summer Lee接到Mr Johnson的短信；随后Mr Johnson的父亲接到儿子的短信，并且主动报告自己第二天要去海边的行程。第二天，也就是12月30日，有目击者看见Mr Johnson坐在海边的背影。而这一天早上，Mr Xue遇见邻居，说自己没有车，一天都不会出门。自此，Mr Johnson再无音讯，失踪了。”

理清了时间线之后，Gary扫了一眼Mike，然后面对陪审团，提高嗓音，一字一顿地说：“然而，这一切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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