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圣诞节也有点冷。
她日日失眠,严重影响了白天的精神情绪。立初霜看着着急,给她又配了草药茶,希望带着她开始催眠冥想。可是这次的催眠非常困难,立夏的心理有一种无形却有力的抵触。立初霜怕出事,没敢加大药力硬来。
Patrick不在,立夏足不出户,可是大学申请也没见她动笔。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任何动静,身体也极速消瘦了。Mike来看过她两次,可是都没长谈,立夏说自己累,总是想独处或者睡觉。
圣诞节一过,立初霜开始去公司上班,又忙碌起来。立夏终于鼓足勇气,给谷雨打了个电话,得知他身体恢复不错,于是约他出来见一面。
鉴于上次立初霜送礼事件给谷家人留下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谷雨没有告诉家人自己约了立夏。而是趁谷爷爷去会朋友,偷偷溜了出去。
谷雨的脑震荡完全没事了,伤口也基本愈合。好多天没有开车出门的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就要见到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女孩,谷雨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开心终于可以正式认识她;又伤心她已经心有所属;疑惑她找自己的原因;遗憾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在哪里对你比较方便?”立夏很客气地问。
谷雨顾不上男人应有的风度,很快说:“社区大学书店咖啡座可以吗?”
“好。”立夏挂了电话。
谷雨的心脏开始狂跳。那书店是初次遇见立夏的地方------如果不算在香港大火中的那次相遇的话。准确地说,那是谷雨对立夏心动的地方,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以前和阿琪在一起,完全不是这种感觉。那种仿佛无端端被揪了一下心尖的感觉,不可能被任何人忽略,而是可以被任何人记上一辈子的。
立夏给妈妈发了信息:我出去走走,买几本书。很快回家。
她随便套上了一件淡灰色厚抓绒短夹克和深蓝色牛仔裤,脖子上搭了一条明媚的黄绿色格纹长围巾,快速梳了梳长发,匆忙出了门。不知道为啥,她居然没有心慌紧张的感觉,好像是去赴一个老友的约会。仔细想想,自己和Rain的缘分真是奇妙------两次过命的交情和无数次擦肩而过,还有她曾经渴望对视的那双被自己描画过千百次的眼睛。
在停车场停好车,立夏顺着小路行走在寂静的校园里。还没走几步,就在小路转弯处看见了一个高高的男生的身影。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个纸袋,安静地站在一棵树旁边,被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一个半明半暗的素描-----极短的黑色的头发,深刻的眉目,黑色牛仔服,米白色卡其布裤子,白色的运动鞋,灰色的影子随着冬季萧索的树叶在地面上零落抖动着,显得有点寂寞。
但是,阳光把他的半个身子照得好亮,金灿灿的,如同剧场射灯,彰显他主角的身份,把他钉在了舞台的中心。
那一定就是Rain。立夏毫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她放慢了脚步,害怕跑得太急,把刚才恍然之间的那种感动甩丢了。那种感动,是她未曾有过的感情------不因他说了什么,也不因他做了什么------只因为他在那里,就会让人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没来由的感动。
谷雨猛然抬起眼来,眉骨下的阴影瞬间被他的目光照亮。他的眸子里不是惊艳,而是一种带着释然的欣喜------你终于来了。他开口前先挂上了微笑,道:“Summer?你好!”
立夏停在谷雨面前五步之遥,蓦然感觉自己双颊腾出来两朵红云。她垂下眼帘,眨了眨眼,再次抬头看着谷雨,说:“你好!谢谢你!”
“不客气。走吧,去咖啡店?”谷雨轻轻摆了一下头,在原地等立夏。
“嗯。”立夏忽然觉得周身轻松,于是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并排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却都暗自觉得他们走成了一道众人瞩目的风景。两个人没攀谈,仿佛已经这么走过很多次一样,周身充满一种温暖而沉醉的感觉。快到咖啡店的时候,还是立夏先开口:“我怎么觉得在校园里也见过你?”
谷雨看了一眼书店,扬扬眉毛,说:“你在玻璃窗上画小脚丫。”
立夏猝然咧嘴笑了,觉得阴了许久的心,忽然放晴。她记起来了,当时只看清了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和梦里的眼睛重合在一起,让立夏不知所措。让她觉得多看一眼都是罪过,于是她跑了。立夏知道Patrick未必会吃这种干醋,但是她却怕了,然后把那双眼睛又悄悄塞回了梦境里。
两个人在冷清的咖啡店隔桌坐下来。立夏叫了一杯热巧克力,谷雨要了黑咖啡。一时间,两人不知道从何说起,任两杯咖啡的热气在空中兀自交织轻舞。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
谷雨笑着让立夏先来。立夏抿嘴顿了一下,问:“你讲粤语?”
“嗯。国语麻麻地。”
立夏笑了:“我的国语比粤语好,也许,咱们还是讲英文?”
“好啊。对了,你有中文名字吗?”谷雨随口接着拿中文问道。
“嗯。我叫立夏。”
谷雨扬起来眉毛笑了一下,说:“我比你早一个节气。”
“啊?”立夏没听明白。
“我叫谷雨。是谷雨那天出生的。”
立夏半张开嘴,然后噗嗤一笑道:“太有趣了,我是立夏那天出生的。我其实很想和你讲中文,可以吗?”
“当然啦,不过,你不要嘲笑我的国语。”谷雨拿中文说。
“不会。谷雨......你......能和我讲一讲香港那次大火吗?我在网上查不到任何资料。”立夏小心地展开了主题。
“嗯,你......完全不记得了?”谷雨喝了口咖啡,慢慢抬眼看向立夏。
见谷雨的眉尖微蹙,黑色的眼眸中带着些许疑惑,立夏忽然就心酸起来:为什么?自己的秘密无人可以分享?为什么自己不去问最为亲近的妈妈或者姥姥呢?也许,她潜意识里知道,好多的秘密,就是妈妈和姥姥故意为之的。
立夏摇摇头,说:“都是模糊的片段。我这次看见爆炸,似乎想起来一些场景,比如,有人让我跑,而我在喊妈妈。对了,应该是冲你喊‘救救妈妈’......”立夏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在越来越狭窄而波动的视野里,只剩下谷雨的眼睛。
“那次我们出火警,是一个高层公寓。我应该可以找到地址。”谷雨放下咖啡,轻声说道:“我到的时候说怕有再次大爆炸,于是从上面两层吊绳索下到你所在的阳台。屋子里火势很猛,浓烟滚滚。我们俩一起升高到一半的时候,上面一层的天然气管道也爆炸了......我最后的记忆就是咱们被气浪冲得飞出去,又荡回来......然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在医院醒来。不过,其他消防员以同样方式从阳台进入室内......”
立夏握着咖啡杯的双手颤抖起来,她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失态哭出声。这就是自己的梦境啊,完全一样......
谷雨一脸哀伤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默不作声。
“那.......公寓里面的......人?”立夏费力地挤出来这几个字。
“里面......”谷雨吞了一下口水,垂下眼睛,没有马上继续。
“你告诉我!”立夏一把握住了谷雨的胳膊。
“里面只有一个人......消防员把她救出来了。但是,没有救活......死在医院了。”谷雨低下了头。
立夏颓然垂下来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你还好吧?”谷雨关切地看着她。
“是什么人?男人?女人?叫什么名字?”立夏愣了半晌,眼泪扑簌而下,开口小声问道。
谷雨摇摇头:“我不知道名字。但是,我记得新闻说是女性......立夏,你没事吧?”
“哪家医院?我是说她......被送到哪家医院的?”立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努力隐忍,让她两颊开始涨红。
“应该是就近送到了养和医院。”谷雨的眼睛也有点潮湿了,眨了眨,又垂了下去。“对不起,别的我也不清楚了。”
“医院应该有记录对吧?警察局有记录的对吧?我需要人名。你能不能帮我找到?”立夏急切地看着谷雨,哽咽道:“这对我很重要。我妈妈和姥姥对这场大火都讳莫如深。我......我觉得她们不肯告诉我真相。我不敢问......”
立夏两肘撑在桌子上,将脸埋入了掌心。
谷雨迷茫地看着面前伤心抽泣的女孩,爱莫能助,不知所措。他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鼻梁,然后迟疑片刻,轻轻拍了拍立夏的胳膊,低声说:“我试试。你别伤心。”
立夏双手抹了抹眼泪,点头道:“嗯,谢谢!”
看着眼前这个大男生诚恳又忧伤的眼神,立夏觉得胸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淤积在那里,深呼吸几次都排解不开。夹杂着短暂抽泣的呼吸,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谷雨抿嘴笑了,轻声说:“我去给你买一杯热牛奶吧?”
立夏点了点头。谷雨起身走向柜台,一共三四步路,他在中途转头查看,一脸担忧,眼神里分明是说不出的怜惜。立夏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然后她猛然站起来,叫道:“谷雨,谢谢你,可是我该走了。”
立夏说着就起身,看见谷雨转身回来,心里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理智的她要走,感性的她想留。
“好,我送你。”谷雨平静的语气让立夏感到莫大的安慰。
两个人一起沉默地走向停车场。直到立夏走到了车边,谷雨才开口:“我有消息会联系你的。多保重。”
立夏点了点头。
谷雨欲言又止,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说:“你 ......瘦了。”
立夏带着些许惊慌地看着谷雨,再次湿了眼眶。她笑着摇摇头,眼泪跟着滴了下来。
谷雨迟疑了一下,将纸袋递给立夏,说:“这个......送给你。保重!再见!”
他没等立夏反应过来,就把纸袋塞给她,然后翻身逃走。立夏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才低头查看纸袋--------里面是一个笔记本,淡紫色,和自己曾经想给Patrick买的是同款。
立夏想到Patrick,不由得难过起来。她不打算和他分享自己的秘密,不是因为她不信任Patrick,而是无从说起。那层说不清的隔阂,让立夏揪心。她不想计算和Patrick的时差,不假思索地发信息给他:我好想你!
和立夏道别之后,谷雨直接开车回家。在路上,他接到了邓安达的电话:“Rain,你有洛雪的消息吗?我打她的电话总是没人接。”
“没有啊。我也打过一次,没接。是不是去度假了?”谷雨搞不清状况。
“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邓安达问。
谷雨笑笑:“没事了。今天我自己跑出来了呢。”
“那就好。你......能不能去洛雪家看看?本来找李主任的,可惜他在外地呢。”邓安达显然是压低了嗓音。“我今天就下山,要晚上才到。”
谷雨没多想,应承到:“好,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拿到地址之后,谷雨直接开去洛雪家。他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看到她门口堆了好多邮件,应该是很多天没人回来了。
谷雨打电话告诉邓安达这边的情况,邓安达的声音带着焦虑,说:“先这样吧。谢谢你!”
邓安达和家人一起在太浩湖边的山中小屋度假,过了一个五味杂陈的圣诞节。岳父岳母虽然一向通情达理,可是这次也挂上了沉闷的脸色。唉,哪家父母不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呢?好在大家都很有涵养,都知道要在孩子们面前隐藏大人的焦虑。所以两个孩子很快把错过圣诞表演的遗憾抛在了脑后,每天都过得兴高采烈的。Mary没有再提转学的事情,让邓安达暂时松了口气。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一天的下午,Mary手里拿着邓安达的皮夹子,面无表情地问:“换了?”
正在给Leon修理一个小飞机的邓安达抬起头来,看着Mary的脸色,心里一紧。估计是Mary要给自己洗衣服才把皮夹子掏出来吧?真后悔没有及时扔了它。这几天忙着陪孩子们,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他点点头道:“破了。买圣诞礼物的时候,顺便买了个新的。”
邓安达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憎恨撒谎,可是他不得不撒。
Mary把皮夹子放在邓安达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把一个购物袋放在他脚边,说:“这件礼服你拿去退了吧。我不认为自己会有场合穿。”
邓安达惊讶地看着妻子,说不出话来。圣诞节早上大家拆礼物的时候,Mary是带着惊喜地拿出来这件礼服的,而当时岳父岳母也跟着赞美。难道他们都是应付自己?
“你穿会很美的。”邓安达站起身,低头看着Mary把眼光抛向窗外,很想去拥抱她,可是又不敢。那个躺在桌子上的崭新的皮夹子好像在监场般地发出悠悠然的光......
Mary没说话,转身走了。邓安达孤寂地坐下,无心接着修小飞机,而是拿起皮夹子仔细察看。这一看之下,他的脊背瞬时冰冷:在皮夹子里侧不显眼处,有一个小小的圆珠笔画的东西:一颗拖着小尾巴的流星。
洛雪干的?Mary会不会看见这个了?或者只是发现自己送的礼物被轻易调换,就不开心了?
邓安达气急败坏地猛地把皮夹子拍在桌子上。忽然,他好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快速把皮夹子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然后仔细检查起来,最终在最里面一层的布质商标上发现了一个手写的数字,看起来是个坐标-----似曾相识。
邓安达在电脑地图里输入这个坐标,恍然大悟------那是洛雪曾经提到过的看星星的地方。
他发狠地想把商标扯下来,却扯不动,于是,他起身走到厨房,生气地把皮夹子扔进了垃圾桶。
待他回到卧室,又后悔了------如果Mary看见了垃圾桶里的皮夹子,那不就是做实了这东西的可疑之处吗?
邓安达又去垃圾桶把皮夹子捡起来,包在报纸里,塞进自己的背包。
晚上睡觉之前,Mary对着桌子上散落的零钱、信用卡和家庭合影发呆。邓安达不得不编了第二个谎言:“那个皮夹子是有人退过的,我明天拿去店里换一个。”
“OK。”Mary简单地说,然后沉默地上床睡觉。
带着一连串的谎言,邓安达失眠了。罪恶感、愧疚感在辗转反侧中不断灼烧着他的心。曾几何时,他们是那么单纯而笃定的夫妻?曾几何时,屋顶下、一张床,就是相拥而眠的温柔乡?曾几何时,坦坦荡荡的心胸,可以将彼此的前路照亮?
一切都成为过往了吗?邓安达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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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好看,好看,昨天晚上就拜读了,没来得及过来留言。可可有没有考虑出书啊?写得太好了!
他们并排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却都暗自觉得他们走成了一道众人瞩目的风景。两个人没攀谈,仿佛已经这么走过很多次一样,周身充满一种温暖而沉醉的感觉。————太喜欢这段了,彷佛看到了“冬季恋歌”的某个画面,“温暖而沉醉”得就想看着他们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不忍打扰:))
板凳啦~*~
看到邓安达的不甘心,令我顿时对他们的婚姻升起希望,加油啊!
才女妹妹周末愉快!故事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