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下雪了!
每次看见漫天飞雪,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那是上天和凡尘间一种说不清的沟通,仿佛是离去的亲人轻声细语的问候和耳语般的告知。天人永隔,梦里几回相见,没有言语,没有拥抱,没有任何的暗示,只是擦肩而过。而那悄然飘落的雪花,却莫名让我觉得承载了他们的灵魂,翩然而至,瞬间融化在掌心,进入我们的血液。
北京的长辈只剩下外婆了。她彻底糊涂了,倒也好,姨妈的猝死对她来讲就是“好久没来”,疫情几年的日子对她来讲是平常而单一的------那是多少中国人无法企及的愿望啊。
我这次来中国出差,顺道看望外婆。可惜她老人家根本不记得我了。表哥说我见见就算了,不必天天去,反正她搞不明白,心意到了就好。
于是,在工作完成之后,我在北京变得无所事事。几个朋友家的小孩都病倒了,大人也相继被传染,于是取消了约好的同学聚会。我去书店逛,没啥英文书。于是,我买了一本中文小说。我小学的时候去美国读书,在那之后,除了中文学校的课本以外,就没怎么读过文学作品了。这次我想挑战一下自己,买了一本东野圭吾的《恶意》。才一开头,就被书中描述的人性恶意给震撼了———普普通通的人,甚至是看起来羞怯善良的人,心里居然藏着那么大的恶意!
中国文化是推崇善意的,同情、关怀、原谅,都是美好的体现。我想起来一个出租车司机对野蛮并道的另一个司机没有按喇叭和谩骂,只不过笑笑说:“急成这样儿。不知道和出租车抢道没好下场吗?唉,算了,都不容易。”
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有点惊讶,知道出租车司机脾气向来火爆。我说:“师傅,您脾气真好。”
他哈哈大笑道:“还能怎么招儿啊?天天斗气,那不早就给气死了。这几年下来,我算是想明白了好多事儿。能活着就不错啦。”
“对对,您说的对。”我由衷同意。于是,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奇葩乘客大冬天穿短袖大裤衩,说到央视大楼从“大裤衩”改名为“智窗”(一种隐疾的谐音词),从小时候吃的黄桃罐头可以治百病(这几年间真的脱销过),说到儿子在火葬场工作狂拿红包......最后,他总结道:“人呐,还是得自己开导自己。您听说过中国的‘八大原谅’吗?”
“八大原谅?”我完全不明白。
“就是咱们的一种思维惯性,社会主义新美德。我告诉您哈, 比如‘来都来了’。打个比方,您和朋友约着去逛公园儿。结果发现公园很小很乱,但是门票钱已经花了,于是您朋友劝您留下逛逛,就会说‘来都来了’。”
“噢,我明白了。”
他接着说:“还有几个您琢磨琢磨哈:都不容易、都是朋友、还是个孩子、人都死了、大过年的、给个面子、为了你好。”
我沉默地琢磨了一会儿,失声笑了出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呢。”中国人真的是聪明幽默啊。
我看见出租车后视镜上挂了一个佛像,于是问:“您信佛吧?难怪这么佛性。”
师傅笑了:“这年月,是个人都被磨出佛性啦。您看小红书吗?”
“不看。”
“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他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自我肯定地说:“在这么大个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不看小红书的。就跟以前人手一本儿红宝书似的。”
“真的啊?不过,我听说过。”我真的听说过。很多人的口头禅就是“小红书上说......”
“那您如果去刷小红书,就会发现,好多好多让人佛性,让人放下,让人忍耐的小视频。比如啊,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会说,与自己和解,就是与全世界和解;放下执念,享受眼前的宁静。还会配上一段儿流水鸟鸣之类的背景音......”
“喔,那不是很好吗?”
“去TMD,没饭吃了还说和解?我挂这个佛像,是我老婆的主意,说是保命的。”师傅哈哈大笑:“无论啥时候,保命重要。”
“吱~~”轮胎摩擦地面尖叫,没留神的我,毫无防备地向前冲,幸好有安全带勒住。
“找死啊你!”这回司机师傅不佛性了,打开窗户对闯红灯的一辆小电动车大吼。
我一看,是穿黄马甲的外卖小哥。冰天雪地啊,他们这些人闯红灯的比比皆是,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可恶的是他们还在人行道上野蛮抢路,好几次差点刮到我。前天过马路时,十字路口管理交通的阿姨说:“都是挣钱不要命的,一边开车一边刷手机订单,还故意闯红灯。这不,上礼拜就在那边摔死了一个。”
“唉!”师傅长叹一声,关上车窗,摇摇头:“这些送外卖的啊,又可恨又可怜。我都不知道差点儿撞着几个这种要抢单不要命的了。”
“做这行竞争很激烈?挣得多吗?”我好奇。
“唉。”师傅又叹了口气:“玩儿命挣,一个月一万多点儿出头,比我们强。但是累啊,压力大啊。我们是铁包肉,他们是肉包铁。”
我想起来熙熙攘攘的就餐时段,购物中心美食街那些拎着食品袋,刷着手机,脚步如飞、满头大汗的黄马甲们。其实我不理解,为啥那么多人点外卖?真的没时间自己做吗?还有时候就是一杯咖啡,不能自己买吗?我从人工昂贵的美国来,还真的不习惯呢。
“唉。”师傅叹了第三口气:“算了,我佛性。宽恕他们了。你看看,咱们中国老百姓多好啊。宽容就是美德。这不,连美帝都宽恕了。但是,日本人可是不行。那种恨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有点哭笑不得,无言以对。好在我到了,付款下车,踏入了冰天雪地中。
这是北京今年第一场雪。开始的时候细细小小,像是糖粒,很快就集结在一起,越来越大,有了点鹅毛的意思。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树干上很快被勾勒出一条白边,没人踩过的地面,呈现出完美的洁净。
大雪下了一天,到了天色擦黑,都没见一个在外面打雪仗、堆雪人的孩子。功课那么忙?还是被流感、支原体吓退了?我自己走到酒店后面的空地,潦潦草草地堆了一个小雪人,拍照发给在美国的爸妈。他们立刻回复道:“多穿点儿,别冻着。” 哈哈,“你妈觉得你冷”果真很国际化呢。
晚餐我约了一个发小儿----钢镚儿-----在附近的购物中心美食街吃饭。我挑了美食街,因为离酒店近,而且好停车。
钢镚儿在电话里说:“不是周末,哪儿都好停车。你想吃啥?”
我兴致勃勃地问:“你挑,我一定喜欢吃。说好我请客。”
“得嘞!咱吃汉拿山吧?”
“汉拿山?”我没听说过。
“韩国烤肉。我觉得比海底捞安静,比东来顺实在。最最要紧的是,咱自己烤肉,看得见食材,不是内什么预制菜。”钢镚儿说。
于是,我们去了汉拿山。肉是肉菜是菜,自己配调料,南瓜汤免费,服务好,又安静,我吃的很开心。
钢镚儿情绪不高,说自己的装修公司快要黄了。他儿子明年考大学,媳妇非要搞什么香港留学的“英才计划”,据说已经让中介骗了一笔钱了,可还不甘心。
“唉,现在的孩子啊,不想出北京,就那么沤在家里。原本挺机灵上进的孩子,疫情后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钢镚儿开车来,没法喝酒,于是猛灌酸梅汤。
“那干嘛去香港啊?那么远。”我一边把薄薄的牛舌片放在炭火上烤,一边闲闲地问。我自己单身,这会儿尽显一份同龄人求之不得的自在。
“她觉着香港自由啊。我也闹不明白。反正领导说去咱准备钱就行了。”钢镚儿把一大块肉塞进嘴里,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比预制菜好多了。不然你都不知道吃的是啥。”
“服务员!”旁边一桌的一个半大小子高声叫道。服务员小哥立马赶过来,只听到那孩子厉声投诉:“你们的肉里有一根头发!”
服务员拿着盘子看了半天,承诺结账时不算这盘肉,不过,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对不起”。
“哟,现在的小孩儿都厉害呢!”我随口说。
钢镚儿拿白菜卷肉,点点头:“不是要狼性吗?我们也可以说‘不’,哈哈哈。”
我刚想说,这也挺好的,该发声就要发声啊。只听见孩子父母对他讲:“今天表现不错,没胆儿小。不过,注意态度啊。再说了,人家也不容易,都是打工的,算了吧。”
我笑着说:“你听说过中国的八大原谅吗?可以加一条----都是打工的。”
我俩一起笑了起来。
“其实,息事宁人是咱们一贯的教育。”钢镚儿叹了口气:“我有时候觉得咱们真是脾气好啊。折腾来折腾去,总是说算了吧,都不容易。对了,还有什么‘国家这么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也是为了咱老百姓好’......”
“可以凑十大原谅。”我也笑了。幽默感的确可以帮助大家度过危机啊。
我其实也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人。酒店保洁员把我那拖在地上的充电线吸进了吸尘器,拉出来就报废了。那个阿姨是私下告诉我的,她急得脸红,让我不忍。我告诉她:“没事。就是个意外。我不会去投诉的。”她感恩戴德地走了。
“哎,你听说了没?小德子发财了。”钢镚儿说。
我嘴里嚼着肉,含混地“诶?”了一声。
“他疫情前在购物中心,就是这种比较高档的,开了个专门给小孩剪头发的店,生意可火爆呢。你知道给小孩,就是那种小男生,七八岁的,剪个平头,前面一小撮儿的,要多少钱?”
我摇头。
“三百六!”
“这么贵?”我外婆家附近的理发店店长价才一百八,外婆还不舍得呢。
“就是贵才有生意呢。他那会儿开了好多分店。疫情来了之后就都黄了。但是小德子路子野啊,他跑兰州倒腾油去了。”钢镚儿压低嗓子说:“听说是从军队倒腾出来的,赚翻了。好像还有倒腾报废的炮弹,修一下,买到巴勒斯坦的。赚外汇,国家支持。”
“得了吧你!”我笑了出来,擦了擦嘴说:“天方夜谭啊。”
钢镚儿也乐了:“就是这么一说哈。我也没求证。反正他们有路子,我惨了。不行的话,我打算把小区的小超市给盘下来,稳打稳扎,有收入就好。幸亏我没被忽悠生二胎。不然拿西北风养孩子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转了个话题:“你家儿子会试试报考美国大学吗?”
“不去!哈佛请我们都不去。美帝多危险啊,子弹满天飞。经济大萧条,好多瘾君子,我们可不去那地方。我儿子才十六,太小了,舍不得。”他看了我一眼,问:“你小子好像混得还行?”
“嗯,我比较小心,至今没被子弹打到,也没钱买毒品。”
我俩开怀大笑。
吃好饭,我在购物中心看见卖泡芙的摊子,买了一袋子让钢镚儿带给他儿子。钢镚儿说谢谢。我笑着说:“赶明儿请我吃双皮奶?文宇的。”
“那容易。不过,现在北京的奶制品好多都没啥奶。我从来不吃酸奶。告诉你一个好玩儿的-----我奶奶,你记得吧?九十五啦,以前奶制品不耐受。这几年好了,吃奶制品没问题了。后来大家一拍大腿,明白了。你琢磨琢磨吧。然后我奶奶天天吃那种号称有五十亿益生菌的酸奶。”
我笑着摇头。
很想在分手前拥抱我的兄弟,但是怕他不习惯,就没动。没想到,钢镚儿主动给我一个熊抱,说:“你在凶险的美帝好好的哈!常来看看,补补身子,找个老婆。”
我捶了他的肩窝一把,说:“你自己补补,趁年轻,追个老二。”
“我算了,这种为国家贡献生命的事情我就免了。得嘞,回见!”
钢镚儿扭头走了,在风雪里瑟缩着跑进了车里。我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戴上刚买的帽子,像是个周身黑色的杀手一样,隐没在夜色中。
从购物中心走回酒店也就十几分钟,但是需要过两个很大的路口。上下班高峰的时候,这里都有交通管理员执勤,主要是控制过街人流,不要乱穿红灯。但是他们也没有执法能力,所以总是有艺高胆大的在车流里轻巧穿行。
我一向是死等绿灯的那个人-----深知小电动车、自行车的无法无天以及右转车辆不避让行人的习惯,觉得自己虽然年轻,可是在这方面手脚还不如老大爷灵活,还是守规矩比较安全。
每次过马路,走在大爷大妈旁边,我都有一种安全感。可是风雪中的大半夜,路上空无一人,我只好自己向着“对岸”挺进了。好在也没什么车,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低头躲避冲锋一样的冰冷雪花,希望早点回到温暖的酒店里。
我觉得自己听见了“砰”地一声。然后我被撞的飞了出去,才知道那一声是铁骑和我的肉体相撞的声音。那一刻,真的不疼。只是我脑袋发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的脸感到冰冷------原来是贴在了结冰的地面。顺着地面上的红色反光,我看见不远处跌倒的小电动车和一个人影。
剧痛开始席卷我的身体,以至于我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受了伤。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中,我看见那个人影踟蹰而来。他戴着头盔,黑色的围巾捂着口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看见他穿着黄色的外卖小哥的马甲,不知道背后写的是“饿了吗”还是“闪送鲜花”。
他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掏出手机。也许,他要报警吧?我开始觉得右腿和左胸胀痛,脸颊也疼。我喉头涌动,却出不了声。
然而,他握着手机,呆立几秒钟,随即转身逃走,拉起翻倒在地上的小电动,跨上车座,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我想撑起来自己的身体,我想呼救。可是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
~~~~~~~~~~~~~~
故事纯属虚构,图文原创,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结尾看得我意犹未尽,特别喜欢“钢镚儿”这个名字,别有寓意。照片拍的真棒,处理过吗?
问候可可,新年如意!
小说揭露时弊,犀利。“我这次回去,的确看到听到了以往被忽略的声音和生活状态。问问中下层的人,没人会说经济繁荣的。”,赞可可!
祝一凡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