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初霜买了一个据说噪音最小的微波炉,而且可以把那“叮”的一声关掉。她和立夏一起拆箱、安装、清洗,然后很有仪式感地拿着一包爆米花,放了进去。这几天的冥想给立夏很好的心理建设,她目前有了观看微波炉操作的勇气。
爆米花的袋子在转盘上慢慢鼓涨。然后,“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开始响起来,立夏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克制内心的恐惧,听见那爆裂声的频率逐渐降低,才松了一口气。当妈妈把鼓鼓的爆米花袋子拿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可以深呼吸一口气了。
“来,抱着玉米花去看碟吧!”立初霜把装着爆米花的大碗递给立夏,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
立夏笑着回到房间,一边吃久违的爆米花,一边看电影。那一部金城武和梁咏琪的《向左走,向右走》是她的最爱。爆米花的咸香和在手指上留下的黄油印记,让立夏想起来小时候和父母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情景。他们的脚丫放在沙发前的矮凳上,而她自己则因为太小,腿太短,够不着。于是她从沙发上出溜下去,半躺着把小腿也凑过去。这样,一家三口的六只脚便可以相亲相爱地挤在一起了。她记得爸爸的左脚心有一个黑色的印记,妈妈的腿上有一个青色的印记。这让幼小的心灵很受伤害------因为她自己没有任何胎记!心里略有不爽的小立夏就会把满手黄油悄悄擦在沙发椅垫下面......
立初霜安顿好立夏,终于松口气。过两天就可以劝立夏回学校了。自己现在开始忙起来。客户多了倒还好,主要是投资移民的项目需要快速推进。她在中国大陆已经开发了几个潜在客户,需要自己亲自接待,如果需要继续开发客户,她也许不得不飞回大陆几次。她目前不敢多想。等立夏放寒假吧?
立夏说想去父亲墓地祭拜,立初霜就在旧金山附近的墓地城Colma给李永元买了个墓位------那种镶嵌在墙壁里的龛位,然后两个人去祭拜,自己陪着抹几滴眼泪。其实,李永元和立晚秋合葬在香港。那是立初霜绝对不能让立夏去看的。
“小夏,你自己在家,妈妈去公司,晚上回来给你做好吃的。”立初霜出门前带着愉悦的笑容道别。
立夏点点头,又把目光放回到电脑屏幕上。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那首电影插曲《遇见》在她脑中回荡。未来是什么?自己期待的是什么?立夏觉得自己似乎是从那场混沌中“醒过来”了,但总是有一些“不对”,她说不清楚,可那“不对”宛如一层薄薄的却坚硬的玻璃,把她的人生与真实的世界隔开。一旦她伸手去触摸,那玻璃就后退一步;一旦她放松,那玻璃又固执逼近,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立初霜在公司处理了一些工作,正好看见Frank去见客户后回来。今天是周六,Frank穿着一身高尔夫行头,露出晒得发红的胳膊,神采奕奕地说:“Faith,周六了,休息!我带你去水边餐厅吃饭吧。”
“在哪里啊?”立初霜一边浏览MLS上的房源,一边心不在焉地问。
“Tibron。金门桥北部海滨小镇,也是渡轮码头。很美。”Frank这会儿跑过来坐到了桌沿上,低头看着立初霜,眼光闪亮地说:“想带你去很多美丽的地方。”
立初霜眼睛没离开屏幕,心里稍微抖了一下。这种暗戳戳的情话,她这辈子听了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说那些明晃晃的了。不过,这话从Frank嘴里说出来,倒是有一种特别的真诚,有点像高中生追求同桌的感觉。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立初霜发现Frank这个人看着混世界混出了资历,其实内心并不复杂。他就是时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财富、名气、女人。手段嘛,免不了耍一点滑头,但是基本中规中矩。他有时候把自己搞得花浮,无非是想让人知道他还年轻,还有魅力罢了。
Frank侧头看立初霜:这个角度也完美!皮肤完美,侧面线条完美,露出来的睫毛和鼻尖也完美。天,以前对女人的品味太糟糕了。Frank自己检讨:以后可不一样。Faith就是分水岭。
立初霜终于开始关电脑,然后转身抬头道:“好。不过......”
“什么事都可以。”
立初霜心里笑Frank的急不可耐,说:“我想带上Summer,她还没去过金门桥另一边呢。”
Frank的心一沉,但是马上又像是按下的皮球在水里浮了起来------多好的机会啊,接触她女儿,她最宝贝的东西。
“好极了。这样,我送你们去渡轮码头,你们乘船过去,沿途可以看见金门大桥,风景很美。我开车去海湾另一边的Tibron接你们。其实餐厅就在Tibron码头。我和老板是朋友,不用订位,不然这家餐厅需要提前几个星期订的。”
“好,谢谢你。你真的是太周到了。晚上我请你吃饭。不过不是大餐噢,是Summer喜欢的馅饼店。”立初霜扬起眉毛,俏皮地笑了。
这个意外的礼物让Frank喜出望外。“好好,就这么定了!”
于是Frank和立初霜一起回家,立夏着实吃了一惊。妈妈和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要一起出去玩?
在路上,立夏仔细回想着这些日子,忽然觉得脊背发寒,心里酸痛:为何妈妈对父亲的离世,没有那种发自肺腑的悲哀?她也叹气,她也说惋惜,她也屡次表现出“如果你爸爸在就好了”...... 可是,似乎都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怅然若失。难道父母以前背着自己,关系并不好吗?
为什么自己没有太多父母亲密互动的记忆?但是,在照片里她的的确确看见父母望向彼此的眼神是充满了爱意的啊。为啥自己什么也记不住?
一路上,立夏郁郁寡欢。Frank越是找话题让她开心,她越是不开心。立初霜看在眼里,心中七上八下。今天也许太冒进了吧?立夏这是为自己的父亲觉得遗憾?糟了,这么长时间的催眠时段都没有太提到立晚秋和李永元之间的互动。立夏自己能记起来多少?不行,接下来的几次催眠一定要不着痕迹地把这一部分内容填进去。
不过,立夏毕竟是孩子。上了船,只有她和妈妈在蓝天碧海之间,看白云飘浮,海鸥翻飞,立刻觉得放松了很多,马上在立初霜的相机镜头里展开了笑颜。到了Tibron,她也开朗不少,和Frank开始有一点点交流。立初霜趁立夏去洗手间的时候和Frank打招呼:“小孩子,teenager,阴晴不定的。”
“噢,完全没有问题。她就是个小甜心啊。我们以后多见面,熟悉起来就好了。”
午餐很棒,立夏特别喜欢他们的点心,各式各样的面包和酥皮点心装在一个小篮子里拿上桌,样样都精致。Frank很有心,等他们吃好饭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把另外买的一篮子点心递给了立夏。看着她张大惊奇的眼睛,这辈子从来没有孩子的Frank心里忽然就要融化了。
饭后他们一起去爬山,观海,晚饭前才匆匆赶回金门桥的另一边。对于晚餐去吃馅饼的安排,立夏不可遏制地表现了雀跃。
周六的餐馆很忙碌,郑秋宜和谷雨都来帮忙。看见Frank他们三人进门,郑秋宜心里一惊:真是冤家路窄。于是她转身进了厨房。
郑秋宜在小过道上指给谷雨看:“那个家伙就是上次在地产经纪道德委员会被我投诉成功的。”
谷雨伸头一看,咦,同桌坐着的女人背影很眼熟哦,是老邻居立女士,对了,她旁边的应该是她女儿吧?那一头秀发,非她莫属。
“你们嘀咕啥呢?”Steve不知什么时候在背后出现。他如今是餐馆常客,把车停在了后面,直接进入厨房。
“你看,那个就是咱们投诉的Frank。”郑秋宜和Steve的头凑到一起,向外边张望。
谷雨一看,会心一笑,转身回到厨房里,刚刚要上手帮着做馅饼,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Rain,能来市里接我一趟吗?”是邓先生。他听起来有些疲惫:“你开自己的车吧,送我回家。”
“好。我马上到。”谷雨摘下围裙,和爷爷打了招呼就出门了。
邓先生给的大致地点在旧金山一个富人区------远眺海湾的Pacific Heights。谷雨开到的时候,邓安达已经等在一个公交车站了。他看起来精神萎靡,不过头脑还挺清醒。
上车以后,邓安达主动说:“开了一天会,困死了。我打个盹,到家你叫我哈。”
“好。”谷雨应承道。
中途,邓安达的电话响了。他迷迷糊糊接起来,却似乎立刻清醒:“噢,叶叔!有何吩咐?”
谷雨从后视镜里看见邓安达坐直了,眼光直射过来,吓得他赶紧调整了目光,不再去看。
送邓安达回家之后,谷雨回到餐馆,发现客人已经不多,Fred坐在那里,正津津有味地吃饭。看见谷雨,他招了招手。
“Rain,听Adam说对你很满意呀。看来帅气的外表还是很有用的嘛。”Fred开玩笑。又咬了一大口馅饼,他慢慢咀嚼,咽下后缓缓地问:“刚才送Adam去哪里了啊?”
“回家。”谷雨老实说。
“我还以为送他花天酒地呢。哈哈哈,我开玩笑。Adam是正人君子。”Fred笑得有点诡:“昨天晚上呢?”
谷雨警惕起来,说:“我开车,邓先生指路,去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Fred点点头,道:“嗯,他没看错人。要重谢我!”
Fred走了以后,谷雨关门之前看见妈妈和Steve散步回来。等他们进了屋,才发现两个人表情都挺严肃。
“怎么了?”谷雨担心地问。
“唉,没什么。就是我的客户让人抢走了。”郑秋宜说。
“你妈妈的第一个listing丢了。”Steve耸耸肩。“但我觉得可以把钱追回来。”
“啊?快说快说,这么刺激?”谷雨来了精神。
“哪有那么容易啊。对方是大名鼎鼎的田博士。也难怪我的客户会跟他们跑。他们给的佣金优惠太诱人了。”郑秋宜给Steve倒了一杯茶。
Steve接过杯子,在手里捂着,说:“我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按理说,这样撬别人的客户是违规的。因为你的客户已经和你签订了一年之内的独家代理销售权啊。”
“唉,我怎么回事啊?总是碰见这种事情。刚刚入行,没做几单生意,倒是老去投诉别人,该不会把我的名声都搞坏了吧?”郑秋宜半开玩笑地说。
就是她这种表面柔弱但骨子里有韧劲的样子,特别吸引Steve。他看着郑秋宜,完全把谷雨当成了空气,说:“怎么会?有法律依据就要据理而争。你的名声怎样也不会被破坏的。其实大家一看你就会知道,你不是撒谎的那个。”
郑秋宜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理由脸红,于是赶紧喝水。谷雨左看看妈妈,右看看好友加老师,主动说:“我先去厨房看看哈。让爷爷早点休息。”
关门之后,谷雨和妈妈回到家,先去淋浴。在哗哗的水声里,他闭上眼睛,回忆刚才Fred讲的话和表情。Fred试探他肯定没错,但他是真的想了解邓先生的行踪?还是替邓先生“考验一下”自己呢?应该是后者,不然他如何知道谷雨昨晚送过邓先生的?没想到,搞竞选还好像是干特工呢。开始有趣啦!谷雨打算等下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邓安达,也研究一下美国的地方官员的竞选流程。
对了,今天邓先生接了一个电话,那个“叶叔”似乎是个大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谷雨迫不及待回到桌前,打开电脑查资料。
邓安达,五十三岁,祖籍广东阳门。其父亲两岁移民美国,曾任职州政府,是个工程部门的主管,母亲是教师。邓安达获得加州大学化工学士、政治学硕士,然后拿到纽约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博士。几年前他出任旧金山市参事,在教育委员会和经济发展委员会任职。他提倡教育资源平等,为旧金山租客委员会关于严格控制房租上涨的诉求背书,也曾经提案保护旧金山机场附近的湿地生态系统,积极参与反对枪支毒品的各种抗议活动......
看起来是个干干净净的父母官的好人选啊。谷雨在笔记本里记录:board member, supervisor, city council, mayor, governor, senate, assemblyman...... 真是好多他不知道的东西。这套系统是美国民主民治社会的基础之一,作为美国公民,谷雨觉得真的应该好好了解。
还有九个月,他就二十一岁了。到时候,他要去警校。那种内心对冒险的渴望也许是遗传的吧?爷爷年轻时就是个冒险家,爸爸是不是也这样?可怜妈妈总是个操心担心的角色。不过,好在现在有Steve。他们俩到底怎样了?
谷雨想着想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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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面对这个家庭时的绅士风度和对立夏的关心。这些态度有点让我感到意外,是否下一步?
谷雨又一次和立夏完美错过,他现在接触的人越来越复杂啊,为他捏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