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以后不能再唱那首歌了啊。”夏建勋黑着脸说：“《冰山上的来客》是大毒草。你们不要再提电影内容，也不要再唱插曲吧。”

        露露嘴里含着筷子，不知道该说啥，只得点点头。

        青莲从盘子里夹了一小片肉，放进露露碗里，看着夏建勋说：“都疯了！”

        夏建勋瞪了青莲一眼：“你也小心，嘴巴上加把锁。尤其是和侃菊不对付的时候，不能让她抓住把柄。”

        “我知道了。”青莲嘟囔道。“擎坤就是嘴巴没把门的，吃了不少亏。如今是干着高级工程师的活儿，拿着扫大街的工资。你够小心，不也喂猪了吗？”

        夏建勋苦笑了一下：“起码我的工资和工种是匹配的啊。而且猪们都很爱我......”

        “你还笑！”青莲和露露也跟着笑了。

        “不过，杀猪的事我干不来。这不，说是十一国庆节红卫兵要大会餐，昨天杀了两头猪。一头在刀下跑了，几个人追回来，那猪撕心裂肺地叫啊......我都觉得是什么人投胎的一样。”

        “你还说我，你这都是封建迷信，破四旧你首当其冲！”青莲一边给夏建勋盛汤，一边笑话他。

        “也就在家敢唠叨。露露，爸爸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吧？听到了也自动清除哈。”夏建勋对女儿挤挤眼。

        “嗯，什么也没听到。”露露俏皮地摇摇头。

        “你别说，咱们露露是做地下工作的好材料。嘴严！”夏建勋抱着胳膊自得其乐，青莲看着他的样子，也笑了。

        露露吃好午饭，去找小朋友去了。夏建勋让好不容易有休息日的青莲赶紧去睡个午觉，免得等一下急诊来不及处理伤员，又把她给抓过去。

        “你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一起休息一会儿吧。”青莲问。

        “好。”夏建勋和衣在青莲身边躺下，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你没事吧？这一段日子，总是担心你。就怕有人告密，你在武汉那一段地下工作经历说不清。”青莲靠紧丈夫的肩头说。

        夏建勋侧脸看着青莲，笑了笑：“担心也没用。别去想了。现在很多事情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提前知道又能怎样？昨天听说《冰山上的来客》的编剧白辛在太阳岛上自杀了。他是提前知道第二天要批斗自己，决定先自我了断......”

        “啊？太惨了。不过，那些批斗真的惨无人道，我处理了好多差点丢掉性命的人。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都伤到了哪里……真的不是人干的……哎，我这些日子总是想到舅爹爹，幸亏他跑了。”青莲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堵得慌。

        “别想了。看运气吧。不过，你答应我，万一我出了事，咱们马上离婚。我不能牵连你和露露。”夏建勋终于说出来憋了很久的想法。

        青莲猛然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说什么！我何青莲是那样的人吗？”

        夏建勋一把将青莲拉过来，给她盖好被子，让她枕在自己胳膊上。“你别激动，我这也是考虑了很久的。青莲，我对你的感情和你对我的感情，根本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约束。但是，就算是为了孩子......”夏建勋哽咽道：“单方面离婚申请我写好放在中间抽屉里了。必要的时候......”

        青莲把头埋进夏建勋的怀抱，开始抽泣，她完全能够体会夏建勋在写下"离婚"二字时心如刀割的悲哀和伤痛。半晌，她抬起泪眼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些？”

        夏建勋摇摇头：“没有什么。就是那天看杀猪，觉得上天判生死，也许随机挑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

        “不许说什么生死！”青莲生气了。“你的誓言呢？你说过，为了彼此，都要好好活着。”

        “誓言没变。我保证，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我一定努力活着。为了你们，我绝不会自杀。”夏建勋抬手帮青莲擦眼泪：“我会是沉默忍受的那头猪，好死不如赖活着，嘿嘿。”

        青莲哭笑不得，伸手搂紧丈夫，什么也说不出来。

        红卫兵大串联，成千上万人在天安门广场激动地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把文化大革命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哈军工的教学研究早已停摆。归属地方管理以后，军工大院作为军产，由沈阳军区管理，很多宿舍楼、教学楼被侵占蚕食。往日的高等学府，如今成了大杂院，有的大楼居然开始养马了。露露他们也不怎么上课了。几个好朋友经常兜里揣着红宝书，身上别着毛主席像章，在自家楼下玩耍。东、方、红三兄妹很护着露露，这点让夏建勋放心不少。患难之中，还是有朴实善良的人彼此守望相助的。

        1967年，哈军工红色造反者联合接管委员会夺取院、系两级党政大权。数不清的各级干部被打倒、下放，或者就地改造。

        深秋的一天，夏建勋正在食堂厨房里削土豆皮。他现在是火头军里削土豆皮的高手，又快又好。想到刚刚开始这项工作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削到手指，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和他一起在后厨忙碌的，是一个前系领导的妻子。她原本在档案室工作，受丈夫问题的牵连，被下放到食堂来改造了。五十多岁的赵熙倩生得瘦弱，拖着一条在批斗会被打残的腿，站在料理台前切了一个多小时的大白菜，就已经没了力气。

        “赵大姐，你慢点没事。等我搞好了就帮你。”夏建勋说。

        “谢谢你，小夏。”赵熙倩出身南京一个中小型工厂业主家庭，在学运时救助了一个负伤的年轻人，自此参加了革命。他们二人后来堕入爱河，喜结连理，一直感情很好。在批斗会上，红卫兵让他们俩彼此扇耳光，他们死也不肯，抱头痛哭。结果两个人都被打成重伤。她的丈夫早就被关进了牛棚，孩子和他们划清界限。唯有夏建勋总是默默地关心和帮助她。她每天来上班，倒觉得是最安心的时候。不过她不敢和夏建勋聊天，生怕自己的“肮脏”沾染了善良的他。

        “赵熙倩，出来！你这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出来接受无产阶级的清洗！”门外一声怒吼，把夏建勋和赵熙倩都吓了一跳。而赵熙倩立刻认出来那个声音，正是来自她的小女儿张小群。

        没等他俩反应过来，后厨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队红卫兵冲了进来。赵熙倩被吓傻了，连连后退，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菜刀。

        “反动资本家余孽要负隅顽抗，咱们怎么办？”一个红卫兵叫道。

        “放下屠刀，放下武器！”张小群尖利的叫声里透着恐惧。赵熙倩听了，慌忙把菜刀扔到一旁，浑身瑟瑟发抖。

        “张小群，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红卫兵头头厉声说。

        张小群拿出红宝书，一步跨到她妈妈面前，开始宣读语录，眼睛里都是怒火。然后，她抽下来自己的皮带，对着妈妈扬了起来。赵熙倩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眼泪一滴滴滑落。

        “小群！你冷静点。”夏建勋在一旁低声说。这个孩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以前他们还追着“夏叔叔”，听他讲故事，求他做好吃的呢。

        “不许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张小群的皮带一挥，金属皮带扣正好打在毫无防备的夏建勋的眉骨上，顿时鲜血淋漓，视线所及处，一派血红。

        “小群你疯了！”赵熙倩冲上去握住了仍要下手的女儿的胳膊，和她扭打起来。

        红卫兵小将冲上来制服了赵熙倩。夏建勋捂住伤口，忍痛警告自己：别冲动，别冲动，要做沉默的猪！

        然而一个红卫兵的一句话，让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会暴跳如雷。那个男生叫喊道：“赵熙倩搞破鞋！绝对不能放过这对狗男女！”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以至于夏建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他们打翻在地，然后剥掉棉衣，强压着跪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的。他们用皮带和铁条狠狠击打被反剪双臂的他，逼他承认他们泼在他头上的污水。夏建勋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兴奋、扭曲的年轻面孔，死也不松口。

        最终，有人在他们头上浇了一桶猪粪。

        恐怕是因为太臭了，红卫兵和围观的人一哄而散，留昏迷不醒的夏建勋蜷缩在寒风里。当他在浑身的剧痛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一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从肉体到灵魂都结了冰，稍微一动，就会脆裂......

        他忽然觉得自己，恐怕还不如一头能够声嘶力竭喊叫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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