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二月春寒料峭,比内地的隆冬还要寒冷。钱光庭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还是觉得冷风往脖子里灌。才走了一条街,手指头和脚趾头都没了知觉。在江南生活了大半生的他,对哈尔滨的气候怎么也适应不了。
他在东北文物局古建筑处工作了一段时间,闲得发慌。但是,干革命工作不可以“闲”,所以局里没事就搞学习。最近的重点是:批判胡适。钱光庭一看就笑了。胡适,曾经的北大校长,中华民国驻美国大使,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在文学、哲学、历史、考据、教育、伦理等领域都有深入研究和独到思想贡献。著作甚多,但也有很多没有结尾,被戏称为“太监著作”。胡适在政治上主张自由主义,和国民党当局的关系很亲密。当年的沈崇案,他就主张不要上升为外交问题,反对学生罢课;1949年还受蒋经国之托去美国游说对国民党的支持。其个人经历、政治观点、学术观点都备受争议。批判胡适,对钱光庭来讲,没什么可惊讶的。
不过很快,批判胡适,就不是批判胡适个人和他的学术理论那么简单了。钱光庭深知这种风向很快会导致又一次党内,甚至是全国范围的运动。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向来,被批判的“思想”与“风格”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要搞掉一批人,是要稳固一个核心。但是,他又能如何?自己被赶到了边远的哈尔滨,已经是蜷缩着生存了。还能怎样呢?想到自己如今的状态,五十岁的钱光庭不由得发出来老人一样的叹息。当初舍身革命,期待胜利之后可以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报效新中国。可是,他估计在退休前都不会有机会了。当初他对学生说的“走遍新中国,修复古建筑”的美好愿景,完全无法实现。
这辈子啊,留学、抗日,特工、教授、小职员,他经历了风风雨雨和生死考验,虽然大难不死,可也是一身伤痛。当年就是凭着一股子精神,才坚持了下来。他从来没有成家,孤身一人,本以为可以痛快淋漓地干事业的,现在却一无所成。其实“成”与“不成”都无所谓,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干点实事。也许,自己的时代过去了。以后的时代,靠的是青莲他们。
想到青莲,钱光庭颇感安慰。从小看着青莲长大,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女儿。她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几场战争,让青莲的孩童和青春岁月一言难尽,充满了酸涩。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真的让他这个当“舅爹爹”的欣慰。
夏建勋,这个人也够可以啊。钱光庭托战友调查了一圈下来,发现他非但才华人品出众,而且过往十年都没有绯闻韵事,还真的和自己有一拼呢。今天要去会一会,看看和以前的印象有没有出入。钱光庭此时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换做以往,怕是还会在腰间别上一把枪呢。
青莲不想把事情搞得太正式,于是约着舅爹爹去松花江边的斯大林公园看冰雕。见到舅爹爹缩着脖子的样子,青莲就有点后悔了。这冰封的松花江上吹过来的风,真的是太冷了。夏建勋穿着羊皮军大衣,不是那么冷。但经年累月的旧伤在寒冷的天气下还是会酸疼。不过,面对青莲的舅爹爹----- 那个代表青莲家人的长辈,他还是把身板挺得直直的。
“老钱,你一点没变啊!”夏建勋握着钱光庭的手说。
“小夏,你可是壮实了不少。我的记忆里,你还白白瘦瘦的,像是个学生伢。”钱光庭拍着夏建勋的肩膀,由衷开心。
看到钱光庭哈着白汽,瑟缩在冷风里,夏建勋建议大家去旁边的一个俄国餐厅坐一坐。“反正也快到午饭时间了,不如咱们去吃饭吧。外面太冷了。青莲,你最近咳嗽厉害,这种天气,要特别小心啊。”
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园里有不少俄式建筑,这个小餐厅就有蓝色的尖屋顶,漂亮的廊柱和彩色玻璃,里面还有一个大大的壁炉。他们三人进去,立刻脱去笨重的大衣,喝上一杯咖啡,暖和了起来。
青莲的脸因为温暖,也因为紧张,泛起来红晕。她想起来钟常玉早上对她说过的话:“这次要是过了长辈这一关,你可不能老吊着人家夏建勋了。都十年啦,抗战才八年。你真的够可以的。当然,以前有特殊原因,现在情况变化了。青莲,你要现实一点。”
钟常玉一边拿着火钳帮青莲卷头发尾,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青莲的头发发出来一股子焦味。她大叫起来:“哎呀,你把我头发烫焦了,等下怎么见人啊!”
“别动,哪里焦了?就是掉下来的头发粘在烙铁上焦了一点点。你那头发半长不短的,又粗又支棱,不好看。听我的没错。你看看,现在是不是妩媚多了?”钟常玉看着镜子里青莲发尾弯弯,勾勒出她美好的面庞,不由得羡慕极了。“哎,我要是有你的容貌,一定好好打扮。”
“革命同志见个面,打扮啥?干净整齐就好。这是不是太......太小资产阶级啦?”青莲左顾右盼地检视自己的新形象,心里没底。
“瞎说,卷个发尾就小资产阶级?那满大街都是小资产阶级。”钟常玉放下烙铁,对青莲认真地说:“青莲,你问问自己,如果,我是说如果哈,你别生气......如果没有开淼,你先认识夏建勋的,你会不会爱上他?”
青莲呆住了。没有开淼?怎么可能没有开淼?他是她与生俱来的亲人啊。当然,后来还是没了。亲人?这个想法一出,把青莲吓了一跳。不对,开淼不是亲人,他也是爱人,青梅竹马的爱人也许就是爱情和亲情叠加的吧?
“哎,问你话呢。”钟常玉碰了碰青莲的肩膀说。
“我不知道。这种事没法假设。但是我肯定,我从来都很钦佩夏建勋。我欣赏他。也觉得他很值得......”
“值得什么?”
“值得任何好姑娘的托付。”青莲脸红了。
钟常玉拍了青莲的肩膀说:“就是嘛!你不知道多少姑娘暗地里喜欢他呢。肖冉说他比年轻的小伙子还受欢迎。他被调到政治部,升了一级呢。本来他在那个年龄段里级别就算是高的了。现在算是很高!”
“这些我不在乎。”青莲说着站起来穿上大衣准备出门。
钟常玉递给她手套,又加了一句:“你呀,就像你的头发一样,看着那么柔顺,那么一丝不苟的。其实每一根都硬硬的。青莲,今天把握好机会啊。”
“青莲?”夏建勋的声音把青莲吓了一跳。
“啊?我没听清,你说啥?”
夏建勋笑笑说:“我刚才在说老钱像是你父亲一样,但是辈份却是爷爷辈的。”
“是啊。辈份这回事特别有趣。我最小的妹妹比擎坤的儿子还小。守元要叫她姑姑呢。”青莲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青莲,你什么时候能毕业?”钱光庭问。
“我的课修得差不多了。今年夏天实习之后,秋天还有一堂课,就可以毕业了。我们教导员说现在急需医务人员,所以我可以先毕业工作,有空自学,然后回学校考试通过就行。”青莲一想到毕业就特别兴奋,她终于可以当医生了。“舅爹爹,谢谢你在我很小的时候鼓励我学医。要不然,我都不知道医生这个行业女孩子也可以干呢。”
“你干得很好啊。小时候就表现了天赋。记得吗?我胳膊上的伤还是你给包扎的?那年你才......十七岁?”夏建勋想到当年初见青莲时心里那股悸动和渴望,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他暗自下定决心,在青莲毕业之前,一定要确定关系,毕业就结婚。每次看到青莲,他都想拥她入怀,好好地呵护她。希望不久的将来,她能够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吧。
青莲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真的是胆子大,什么也不懂就敢上手。”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钱光庭的话让三人又笑了起来。
他们吃过午饭,钱光庭回家。夏建勋送青莲回学校。他立刻赶回了自己的宿舍,从柜子里翻出来战友带给他的一大包骆驼绒毛。战友听说他因为旧伤,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经常浑身酸疼,于是托人从新疆带来细驼绒,说是做一套薄薄的毛袄毛裤就特别暖和。
夏建勋出门买了布,来不及找裁缝,就自己在地上摊开来剪裁缝纫。手巧的他很快给钱光庭做了一件长背心,可以穿在大衣下面御寒。又给青莲做了个小一点的背心。虽然针脚有点粗乱,但是他自己挺满意的。做为一个孤儿,他忽然有了关爱家人的感觉。那种感觉比接受别人的关爱还要美好,还要温暖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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