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摄影社?Pia觉得自己莫不是穿越时空了吧?这个当年Dusty和碧芝的照片“一见倾心”的地方,居然存活了近五十年!
一大早,店面还锁着。Pia推开底层的一扇小门,发现阴暗的楼道似乎还通往这个典型的石库门老房子的其它空间。根据门口的门牌号来看,一栋房子有三四家办公室的样子。
“妹妹,侬寻啥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把Pia吓了一条。
Pia定睛循声望去,发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鼻子上架着老花镜,正在一张小桌子后面看着她。
“老先生早上好!”Pia立刻打招呼道:“我来看看这红鸟摄影社什么时候开门。”
“喏,不是贴在伊的玻璃窗门上了嘛。侬鬼头鬼脑的,做啥?”老先生从桌子后面走出来,Pia才看见他胳膊上的红袖标,上面的字看不清。
Pia不知道如何回答,一眼瞟见老先生的小桌子上铺满了纸,似乎正在写毛笔字。于是Pia脸上堆笑说:“您的字真漂亮啊,是个大书法家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先生立马眉开眼笑,对Pia说:“妹妹侬是识货的宁。都晓得我思想好,么宁晓得我的字也是很伐错的。毕竟阿拉小辰光姆妈捏着戒尺逼牢天天练的。”
Pia想不出面前的老爷爷在“小辰光”的模样,于是问道:“您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吗?”
老先生坐回桌子后面的一张小板凳上,点头说:“是啊。我就出生在旁边的弄堂里厢。在隔壁小学读书,在隔壁的隔壁中学读书。可惜,老房子都被乱七八糟的人占了,只得两间房留给阿拉。哎,侬伐晓得,老辰光有多适意。”
“那您是个公子哥儿咯?”Pia问。
“惭愧。我读不来书,就是小开,拆白党。”老先生自我解嘲。
“那您记得这个红鸟摄影社的老店吗?大概在1946到1950年间的?”Pia的心怦怦跳。
老先生嘿嘿一笑:“当然,我记得交关清爽。伊总店老板的女儿,老漂亮啊。弄堂里小句头顶欢喜看伊的相片啦。”
“那您记得有个高个子的年轻洋人住在这一带,也总是喜欢在橱窗前看她的照片的?”
老先生摇摇头,说:“我脑筋瓦特啦,记伐清爽啦。不过我记得大老板两个女儿,叫碧萱碧芝,名字老好听。”
“天呐,您记得名字?那您知道她们后来去了哪里吗?”Pia太激动了。
“伐晓得。喔,对了,听说一个跑出去了。另一个,死特啦。”老先生眯起眼睛,看向远方。
“死了?谁死了?怎么死的?”
“我......小妹妹,侬斯伊屋里厢啥宁啊?”老先生“警惕”起来。
Pia觉得,要想“套”出来更多故事,就首先要诚恳,于是她说:“我爷爷就是那个喜欢碧芝的洋人。他也一直惦记碧萱的下落。”
“洋人?侬......看起来伐像洋人啊。”
“喔,是干爷爷。”Pia赶紧说。
“老乱噶。唉,我哪能晓得。等摄影社的黄先生来了侬问问伊。”老先生拿起来毛笔,似乎是不想再聊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乱世啊,屋里厢有点铜钿的,都没好下场。还是跑路的好些。”
老先生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写下几个字,Pia侧头一看,上面写着:红尘。
这时,旁边的店面有了动静。Pia推门出去,看见一个更老的老先生,正弯着腰准备开门营业。他戴着一顶鸭舌帽,鼻子上是好有腔调的圆镜片金丝框眼镜,嘴唇上灰白色的胡须修剪得服服帖帖的。他身上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立领衬衫, 下面穿了同样米白色的棉麻长裤,还配了一幅背带,脚蹬黑白双色的皮鞋,典型的“老克拉”的样子。
Pia跑过去问:“老板爷爷,能和你聊几句吗?我认识和这个摄影社以前有点关系的人。”
“侬是......”老先生半抬起头,皱起眼睛问。
“我叫古雅。章K影楼以前的老板有两个女儿,碧芝和碧萱,对吧?”Pia抱着自己的背包,急切地说。
“侬到屋里厢坐吧。”黄老板推开门,把Pia让进了狭小的店面。“侬讲章文岱的女儿啊?伊拉是侬的朋友?”
Pia笑了:“不是的,不过碧芝的朋友是我的干爷爷。”
“喔,嘎乱。侬要打听啥?”
黄老板给Pia拉了一个木制的小椅子,让她坐,自己则坐到了柜台后面的高椅子上。米白色半透明的窗户玻璃透进来清晨的阳光,将木格长影投在老先生背后的墙上。墙上一口老钟不停摇摆,把金属钟摆淡淡的反光在墙上划来划去,似乎在搅动着老先生的记忆。
“爷爷,我想问,您知道碧萱的下落吗?”Pia其实心里已经是急不可耐了。
“碧萱?大的那个?嗯,她呀......唉......”他从柜台里面拉出来一个相册,招呼Pia过去看。“这个都不是原件,是我孙子翻拍的。喏,这个,是碧萱。”
黄老板颤抖的手指点了点一个黑白相片,上面一个穿着列宁装的年轻女性,和一个叔叔辈的人在公园合影。
“这是她来看我,一起在公园里拍的。还有这张。”黄老板翻过一页,给Pia看一张证件照:二十多岁的女孩,一脸严肃,深灰色的三开领外衣,翻出来有小碎花的衬衣领子。她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目光里暗含着一丝哀怨和无奈。
“小妹妹啊,侬讲碧芝的朋友是啥宁啊?”黄老板问。
“我的干爷爷。他其实是碧芝的未婚夫,在美国。”Pia只说了几个字,心里就一阵疼痛。
“喔,那个洋人!阿拉都晓得伊的事体。伊救了碧萱,后来同碧芝一道去了香港,对乏?伊还健在啊?高寿啊?”黄老板很是惊讶。
“爷爷您的记性太棒了。对,他还活着,今年八十岁了。不过,碧芝......”
“我都八十五喽!当年章先生半卖半送把摄影社留给我家,我老感激伊。做人要知恩图报,对乏?后来搞公私合营,就让政府抢了去。我倒是有个职位在这里,我有技术啊,一直干到现在。我老了,可是舍不得。虽然门店如今只有四分之一大了,不过总归是老字号啊。章K下面的什么青羽、绿翼之类的分店,都没了,只剩下阿拉红鸟了。我也算是对得起章先生。可怜他们夫妇死得那么惨......”
看老人家热泪盈眶,Pia一时手足无措。“爷爷,爷爷,您别伤心。今天能见到您太开心了。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吗?”
“小妹妹,你随便拍。我也老开心。侬不问,这些我都快忘记特啦。唉,年纪大了,都说我要痴呆了。其实我记得好多事体。妹妹你常来啊,我讲故事给侬听。”
Pia拍了照片,让黄老板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问:“那么,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碧萱的故事呢?”
“好呀好呀,我去烧水泡茶,同侬讲讲。碧萱,可怜人啊,老漂亮......”
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Pia在数码相机里翻看照片。碧萱的故事让她唏嘘不已。她不由自主想到姥姥。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才形成了现在的观念和脾气。虽然有很多时候,Pia觉得姥姥的固执和干涉让人无语,甚至有时候“不可理喻”,但是随着Pia对老人家的往事有了更多的了解,她明白了那些担忧和保护欲的源头。也明白很多时候,姥姥的做法是出于关心,是出于爱。她怕自己的孩子重蹈复辙,经历自己曾经痛不欲生的往事。
Pia接着往前面翻看照片,看到了不少芃芃和Chris亲密无间的影像。有时候Chris的简单坦诚让Pia吃惊,甚至是妒忌。美国老百姓,在很长一段时间享受着本土的和平,人心单纯很多。和饱受战火以及各种惨烈运动的中国老百姓对比,他们的安全感更强。直接的表现就是看起来没那么“上进”,没那么“居安思危”,也很容易相信别人。而不少中国老百姓,遇到问题,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骗局”,“为什么对我好”,“这么做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一方面他们崇拜权威,一方面又怀疑权威。唉,真的是几代人惶恐记忆的延续啊。
再往前翻看,Pia发现了一张她和Chris一起在一个购物中心的漂亮咖啡店拍的照片。Chris正握着Pia的手,对着镜头笑得灿烂。Pia似乎现在还能体会到他当时手掌的温度和他大拇指在Pia手指上摩挲的感觉。那天他问Pia:“你手指好细,好像连骨节都没有,是不是戒指都戴不住呢?”
“没戴过。”Pia笑了。
“嗯。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他无厘头的话让Pia在心里笑了又笑。唉,要不是Mat的事情,是不是他已经有所行动了?不过,事情总是会过去的。事情总是会越来越好的。Pia微笑着看着机舱窗外的大地,心想,Chris的单纯真的是有传染力的。也许,这就是福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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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到家就过来看红鸟摄影社了,却没看到碧萱的故事,着急着急着急:))
加油!
Pia和Chris都很有福气,遇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