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芝在薄薄的纸上拿铅笔用力写下她去余姚的愿望。尖锐的笔头划破了纸,也划破了垫在下面的张玉峰的手掌。
“你怎么不躲?”碧芝在心里悲戚地呼唤,愧疚地用泪眼看向张玉峰坚定而包容的双眼。
他没有顾及手掌的伤痕,而是在纸上写到:你别急。我去订机票,我陪你去余姚。不过,要等你的身体养好一点。这样好吗?我马上去订三周以后的机票?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恢复,多吃一点东西,拜托了!
碧芝看着眼前人,心里无助地凄凉------ 这个人真的是前世欠了我的情吗?怎么样都不会走开,怎么样都要死死地护着自己?
张玉峰在碧芝的目光里也迷茫了------ 真的是上辈子欠了她?还是上辈子本来就和她有约?可是,如今为何相见却不能相认,相识却无法相爱呢?她的未婚夫是谁?怎么舍得一去无返,让她伤透了心?
实诚的张玉峰把碧芝安抚好,立刻就跑到航空公司的票务处买了两张去宁波的机票。再匆匆地赶回来,巴巴地拿给碧芝看。
眼泪汪汪的碧芝看着机票上两个人的名字,忽然觉得自己太作了。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张玉峰。她觉得自己很糟糕:对不起Dusty,更对不起眼前的人。她很想让张玉峰去把机票退了。可是她说不出口。好吧,还有二十几天,再说吧。
这夜,碧芝睡得安稳一些。张玉峰在她的病榻旁放了一个小小的圣母玛利亚铜像,说是替他日夜守望。碧芝看着铜像,就想起小时候家里的观音。父母都信佛,他们一家都算是善人。可是命运啊,却这么不加区分地对待每个人。就算是善人,好人,谁又能保证一个善终和一个平淡偷生的岁月呢?
Dusty在元旦之后终于再次踏上香港湿漉漉的土地。空气里混合着海腥、汽车尾气、街边面包店的甜香...... 这记忆深处的味道,让Dusty觉得好像一转弯就可以看到碧芝穿着旗袍的身影。他跳上叮当电车,马不停蹄地往他们曾经的小家赶,心里却早已知道他是不会在那里见到碧芝的。在美国出发前,他心里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心爱的人。每次这种想法一冒出来,他就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心,告诫自己:和碧芝是心有灵犀的,哪怕他们走散了,也最终会在某个地方再次相遇。
下了电车,Dusty小跑着向前进发,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很快找到了他们当初租住的小公寓楼。还没走近,他就一眼看见他们曾经的小阳台上种了不少绿色的植物,而旁边的窗口飘动着红色的窗纱,玻璃上贴着红彤彤的“喜”字。Dusty的心一沉,难过得几乎走不动了。碧芝果然不再住在这里了。
他上楼,按耐着狂跳的心脏,按了门铃,一个头发上布满卷发器的年轻太太跑出来,看到Dusty,瞪大眼睛,用蹩脚的英语说:“Hello,you搵边个?”
Dusty用国语回答道:“你好,我找章碧芝。”
“No, no这个人。”她紧张地夹杂着英文和国语,满面怀疑地看着面前这个大个子洋人。
Dusty只得告辞。他立刻转身敲了邻居的门,出来的却不是以前的邻居。
对了,去找房东太太。他立刻跑下楼,在临街找到老房东的家,看到老太太应门,Dusty几乎要热泪盈眶。她告诉Dusty,新房东出国了,他们以前的公寓是孩子在住。老太太并不知道碧芝的下落。不过她告诉Dusty:章K失火烧毁了。听说碧芝在附近开了店呢。
开店了?Dusty狂喜,随即开始在大街小巷寻找新的章K。他在香港阴冷潮湿的一月里,跑得满身大汗,肩膀上的行囊变得越来越重,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怎么就找不到呢?问了好多人,没人知道!汽车喇叭,街市人潮,店铺音乐,混杂自己愈发沉重的脚步声,让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跌入了沉重而令人惊慌失措的旧梦里。那些声音如同一双双湿冷无情的手,和他的意志力不停争斗,在左左右右地撕扯着他,假惺惺地抚摸他,让他头痛欲裂,脊背发冷。
天色暗淡下来,旁边的小学校涌出来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像是新鲜的糖果被泼洒在街道上。妈妈们手里牵着穿着私校制服的孩子,一边走一边攀谈。经过疲惫不堪的Dusty身边,有的孩子会好奇地盯着他看。
“妈咪,佢系唔系美国人?”一个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Dusty,问道。
“嗨,不可以冇礼貌!”当妈妈的年轻女子冲Dusty笑笑说:“唔好意思。”
“佢唔似英国人。妈咪,我要去美国,去买嗰种照相机-----拍立得。好似章K的姐姐的那种。”小姑娘撒娇道,然后接过妈咪递给她的菠萝油,蹦蹦跳跳地跟着妈妈回家。
Dusty一个箭步,伸手拉住小姑娘的胳膊,大声问道:“你说章K?章K影楼吗?”
小姑娘惊叫起来,她那苗条的妈妈立刻拼全力把Dusty推开,怒吼道:“黐线啊你!行开啦!”
Dusty立刻单腿跪下,两眼盯着惊慌的小姑娘,说:“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找章K的姐姐,我是她的未婚夫。我找不到她,我很着急。”
“乜系未婚夫?”小女孩抬头问妈妈。那个年轻的妈妈呆住了,看了看聚集过来的几个妈妈,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是章小姐的未婚夫?”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伸头问道。
“对,是的。你知道章K在哪吗?”Dusty问。“我从美国来,一时无法联系到碧芝,就是章小姐。”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殷切地看着她的眼睛。
“章K,唔就喺嗰度咩?” 她指了指离学校不远处的一栋小楼,门前几个工人在油漆,难怪Dusty跑来跑去,没有看见招牌。
“啊,太谢谢啦!”Dusty拔腿就跑,被那个妈妈叫住:“哎,章小姐很久没来了。章K也一直没开门。”
Dusty急刹车,转身问:“那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章K的房东是谁?”
众人一起摇头,似乎被这些难题遣散了似的,都慢慢地恢复了回家的步伐,独留Dusty站在人群里失神。被行人撞了几次,他回过神来,快步走向章K小店。
油漆工人怕把招牌弄脏,给它裹上了挡布。玻璃上也蒙上了旧报纸。Dusty撕掉报纸一角,往橱窗里张望,一看之下,不禁涌出了眼泪。店面很小,墙上挂着几张碧芝的作品,包括Dusty给她拍的肖像,也是经她温柔的笔触上了色。有一个公园的背景布,地上是闲散的毛毛熊玩偶。桌子上是一叠整齐的资料,还有碧芝最爱的水杯。椅子背上挂着她平时常用的白色棉线钩针披肩。碧芝!她的气息从门窗里向Dusty扑面而来,可是她的人呢?
Dusty问油漆工要来房东电话,幸运地找到了碧芝的地址。捏着那一张小小的字条,他的心开始狂跳。
待他奔到碧芝门口,却发现还是没有人。地上堆了好多报纸,有中文有英文,Dusty捡起来查看日期,发现至少是一周以前就没人回来过了。
“靓仔,你揾边个啊?”一个甜腻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Dusty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闪亮翠绿缎面旗袍的女子正双目含烟地看着他。碧芝怎么住到了这里啊?Dusty心里嘀咕,随口回答到:“我找章碧芝。”
“呀,识讲国语?一定要揾佢咩?其他靓女唔钟意?”她摸出香烟来点上,喷了Dusty一脸烟雾。
Dusty按着性子,问:“碧芝,那个聋哑女孩,是我的未婚妻。你认识她吗?知道她去了哪里?”
“未婚妻”三个字莫名打动了那个女孩子,她闪了闪长长的睫毛,说:“正经人嚟嘅?我唔知佢去了边度,好多天冇返嚟了。不然你去问问房东?我可以带你去呀。”
Dusty看着女孩子的眼色,从口袋里掏出来钱,递给她说:“麻烦你带路。”
“识做!”女孩在前面引路,他们出了门,拐了几个弯,周遭的环境似乎好了一点点,然后停在一栋楼旁。女孩给了他地址,走前拍了拍他的胳膊,表情复杂地笑了笑。
Dusty顾不得多想,冲上楼找到房东。却发现碧芝在信息表格里“紧急联系人”一栏里写着“没有”。
“佢一次爽快付了一年房租,我就冇多问嗟。”房东伸手在背心里抓了抓痒,闲闲地看着面前的洋人,心想又是什么情债吧?
Dusty垂头丧气地又回到碧芝门口,在各家各户的晚饭香气里感到疲惫不堪。一天下来没吃没喝,他有点走不动了。他坐在碧芝门口,背靠着她紧闭的房门,心里想着表格上的那个“没有”,心疼至极。碧芝孤身一人在香港,真的有紧急情况怎么办?没有联系人,是多么寂寞无助的境况啊。碧芝,你在哪里呢?他想着想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你不可以瞓喺呢度嘅!”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只脚踢了踢Dusty的身体,愤怒地抗议道。
Dusty揉了揉眼睛,起身下楼。天色已经漆黑一团,街市上的熙攘也已退了潮,商铺打了烊,行人只剩些许。Dusty从高高的坡地上慢慢走下去,路灯将他的影子推倒在一级级台阶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零落不堪,疲惫地追随他悲哀的身子。
不行,不能放弃。他在附近找到一个小旅店,开了一间房。然后快速返回碧芝的门口,塞了一张纸条进去,上面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他又敲开了邻居的门,房东的门,给他们留自己落脚的旅店电话,让他们一旦有碧芝的消息,赶紧给他留言。
不顾夜色已深,他返回章K影楼,返回影楼房东的住处,做了同样的安排。他无法等到明天。他不敢耽搁半分钟。
待他返回旅店,实在饿得不行,发现还有一家茶餐厅没有打烊。他走进去叫了一碗云吞面果腹。付了账要走,Dusty又做了一次努力,问正在准备打烊的跑堂伙计:“客人中有没有一个聋哑女?这么高,很漂亮,很白,大眼睛,比较瘦的?”
伙计说:“有嘅!章小姐。佢圣诞夜来食饭嘅。佢男人也喺呢度。只不过,听人讲佢那夜小产,叫了救命车嚟嘅。”
Dusty虽然粤语不是那么好,可是几个关键词他都听明白了:圣诞夜,男人,小产,救命车...... 他忽然感到反胃,冲出茶餐厅,在街角把一碗云吞面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接着干呕起来,直到呕出来的都是辛辣的胃液。头昏眼花间,他颓然坐在了地上,将两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头,痛哭流涕。
故事纯属虚构,图文原创,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呱呱总结得好!合为一体,却又阴阳两隔,画面以精简的笔触做了完美的表达:)
对画的理解说得真好。的确有这层意思。另外,我早就剧透过了,他们俩的结局注定要阴阳永隔。而碧芝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会像一个影子一样占据Dusty的灵魂的。以至于影响他的几次重大决定,改变他人生的轨迹。
这几天的情节是有点悲伤哈,好在还有现代线缓冲一下。青莲那边会步步向好的。
谢谢用心跟读,有你们这样的读者,我觉得都有更大的动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