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坤在桂香的督促下，顺利地考上了轮船公司技工的职位，开始在长江上跑船。他身体好，人实诚，又有文化，很快就成为初级轮机员“四轨”。

        长江宜宾至宜昌全长1000多公里，其中主要的行船航道在重庆至宜昌的600多公里。著名的三峡天险就在其中。擎坤个人条件优秀，上船就从来没吐过，手也灵巧，所以没有工钱只管饭的学徒打杂的阶段很短。他的师傅------轮船上被称为“老轨”的总轮机师，特别看重这个徒弟，手把手教他，像待亲儿子一样照顾他。

        汉口逆水行舟到重庆，经过险滩要二三十人的纤夫拉上去。看着那些裸露上身的汉子，一个个晒得黢黑，精瘦精瘦的，拉纤的时候几乎是贴着地面往前“爬”，擎坤心里百感交集。要不是老婆桂香硬推着他，自己将来也就是吃个力气饭。现在跑船也很辛苦，来回重庆一次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很多险滩窄口，风险也是有的，但是毕竟是个凭技术吃饭的生计。老轨说了，以后老了就去修船厂，那可是舒服呢。

        桂香在擎坤眼里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大家都这么说-----除了她的婆婆凤珍。其实凤珍也没当面挑剔桂香，就是看她不顺眼。凤珍生了孩子以后，情绪很久才平复。而桂香经常给孩子喂奶，让小伢和这个同辈的女人更亲。如今小青萍会站会笑，惹人喜爱，和比自己大10个月的外甥----擎坤和桂香的儿子守元-----成了最好的朋友。太爷爷何耀武坐在院子里看孩子嬉戏，眯起眼睛在摇椅上打盹儿，觉得人生又圆满起来。

        这时，要是桂香走进了院子，两个孩子就会争着要她抱。桂香就左一个，右一个地抱着逗他们。而凤珍看了，就拉着脸不做声。她心里想：早晚桂香要当家，何家都是她说了算。作孽啊......

        很快又到了柳絮纷飞的时节。解放军大军逼近，武汉留守的国民党开始破坏一些军事和市政设施，与工人组织的纠察保护巡逻队多次冲突。望春是工人纠察队的主力，整天在外面忙碌。青竹则是学生运动的骨干分子。两个人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但是青竹日日情绪高昂，把爷爷和姆妈看得一头雾水，只有青莲知道是为什么。她其实自己也很兴奋。要是武汉解放了，开淼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来信，或者，回家？

        5月14日，解放军“四野”攻过长江，对武汉形成了更为紧密的战略合围；5月15日，国民党地9兵团司令率3个师2万5千多人在武昌金口一带宣布起义；当天下午，坐镇武汉的华中“剿总”司令白崇禧乘飞机南逃；晚上7时左右，国民党守备司令鲁道源发布书面谈话，声称放弃武汉。

        消息灵通的青竹飞奔回家，告诉大姐这个振奋人心的新闻。她们俩和武汉成百上千的市民一起，入夜难眠，竖着耳朵听闻街上的动静，在半夜看到驻扎武汉的国民党第58军全部撤离。

        望春也回来了，他满脸的骄傲，看向青莲说：“大姐，咱们的队伍马上进城了！走，和我们一起去贴标语吧。”

        这是望春第一次叫青莲“大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能与何家人平起平坐了。他带着青莲和青竹参加了贴标语的活动。5月16日拂晓，武汉街头遍布了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标语。湖北日报社连夜赶编的《武汉解放》的头版头条，已经被大叫“号外”的小报童们散发到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当天，四野第40军118师由江岸头进入汉口市区，武汉百姓再一次倾城迎接。17日，汉阳武昌相继解放。

        时隔四年，欢庆光复之后，武汉人在街头聚集，观察谈论着入城的队伍。他们欢呼雀跃，激动得热泪盈眶，感激解放军兵不血刃解放了武汉这个多灾多难的城市。很多人欢呼的是躲过了战火，是迎来了和平，期待的是一个长治久安的社会。中国人民，历经多年的战乱，终于要收拾江河，放眼未来了。

        不过，谁能预测未来是什么呢？谁会想到，没有战火的血雨腥风，也一样可以夺取众多的生命，一样可以泯灭道德和人性，一样可以将恐惧、焦虑和不信任、不安全的感受代代相传......

        随着解放军南下进入武汉的还有冀鲁豫军区八分区第二野战医疗所，也是解放军161医院的前身。陆医生和罗大姐都已经调任，准备筹建汉口的解放军医院。青莲很快被调过去当了护士。她兴奋至极，盼望着自己也有穿上军装的那一天。

        走在新汉口的春风里，青莲感觉从未有过的轻快。看满天飞絮，一个个在阳光里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随风舞动着青莲对未来的向往。罗大姐告诉她，也许很快就会有推荐去医学院继续学习的机会。青莲不敢相信，自己这个苦孩子，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可以拥抱理想，畅想未来的日子。她二十三岁的人生，除了开淼不在身边，真的是完满了。

        不过，是不是永远都没有完满的日子呢？家里最近让人最不开心的事情，就是青竹的失落。青竹是个要强的孩子，聪明努力。十八岁的她高中毕业，报考了大学。她考得很好，但是体检的时候发现了问题-----有结核病。她虽然一直看起来文弱，却真的没有什么症状啊。青莲十分自责，可是她又能怎样？就算是早发现，也没有条件治疗。好在青竹确诊是淋巴结核，不在活动期。但是大学一刀切，一概不录取结核病阳性的学生。青竹的大学梦一下子被击得粉碎。

        暗自有点“高兴”的是望春。原本害怕青竹上了大学，这只美丽的小鸟就飞走了。到了校园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年轻男孩子，都是自己竞争不过的。这下是天意，青竹会留在身边，让望春有了安全感。他四处打听，找到了一个会计学校，推荐青竹去报考。青竹看到望春的心意，也退而求其次，接受了这样的改变。

        这些日子，望春在何家出入得多了，大家对他的看法有了改观。再加上他因为参加地下工作早，解放之后就当上了工厂的工会干部，受到厂领导的重视。青竹和望春的婚事，似乎是心照不宣。就等着过一阵子世态安定下来，望春爹妈来提亲了。

       唉，妹妹青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青莲把开淼的最后一封信从大箱子底翻出来------那已经不是秘密了，仔仔细细地看上面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那些从开淼心头流出来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他的人呢？怎么解放了，还不来一封信？

        春去夏至，武汉陷入了如火炉一样的炙烤中。周末休息的那天，青莲在姆妈的房间打着蒲扇，哄妹妹青萍午睡。外面很安静，只有几十个知了在大桂花树上呱噪着。偶尔，可以听到凤珍在厨房里切菜洗碗的动静。挂在窗口的薄纱一动不动地垂着，好像也在燥热中渴求着一阵清风的到来。

        忽然，有人敲门。青莲听到姆妈去应门了。大木门“嘎吱”一声打开，没人说“有信”，也没听见姆妈打招呼，是谁呢？

        青莲从床上起身，拉平了自己的短衫，只听见一个浑厚的嗓音轻声问：“请问，青莲在吗？”

        青莲的目光越过姆妈的肩头，看见了门口挺拔而恭谦的夏建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夏建勋穿着黄绿色的军裤，白色衬衫的袖子被挽得很高，头发短短的，面孔比以前黑，身型比以前壮，正笑盈盈地看着青莲。

        “夏......大哥！”青莲跑了过去，凤珍看了看门口的年轻人，没说话，退回到厨房里。

        “青莲！没想到吧？”

        青莲眼睛有点潮湿，摇了摇头。

        “咱们出去走走？我下午还有个会，时间不多。”夏建勋提议道。

        他们两人在柳荫下散步。夏建勋告诉青莲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参加过战斗，也做过文职工作。最近一年都在二野的军政大学任教。这次来武汉，是为了军政大学招生工作打前站，随后还会去重庆、成都等地。

        “我们要建立新中国最棒的军事学院。培养自己的人才。青莲，你的大学梦怎么样啊？有没有打算去考医学院？”夏建勋伸手拨开前面的柳条，让青莲走过去。

        看着他这个举动，青莲就笑了：其实那柳条根本挡不住自己啊，是他比自己高很多。

        青莲笑着说：“嗯，我会的。罗大姐说，也许会有推荐名额呢。”

        夏建勋从军用挎包里拿出来几张纸递给青莲道：“这是我收集的合适你情况的医学院，你参考一下？你有医学基础，应该可以加快毕业速度的。”

        青莲接过来资料，兴奋地翻阅。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个乐谱。她抬头看着夏建勋。

        “噢，《南泥湾》，我听过一个二胡演奏，很棒。觉得你也可以试试。”

        “谢谢！”青莲把资料卷成了一个筒子，握在手里。

        “那个......开淼有消息了吗？我是听罗大姐说的......”夏建旭的目光沉静而坦然。

        青莲心里一阵难过：“没有呢。但是，我知道他应该是参加了解放军，到了东北。”

        “真的啊？东北？难道是去了航校？”夏建勋正好有在东北服役的战友。

        “航校？”青莲眨了眨眼睛。

        “嗯，很多国民党投诚飞行员去了东北航校。青莲，我.....我去托人帮你找找看，好吗？你别太急。也许就是书信丢了呢，部队上电报又不方便。这样吧，我在武汉还有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如果找到开淼，我让他打电话到老陆办公室。你们约个时间，可以通话。”

        夏建勋低头看到青莲的脸上绽放出希望的光彩，黑色的双眸直直地看向自己的眼睛。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夏大哥。”青莲轻声说。

        “没事。嗯，我得走了，有消息我通知你。再见！”夏建勋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能见到你真好！” 然后他转身就疾步走开了。

        看着夏建勋几乎要跑起来的步伐，青莲心里五味杂陈，但是很快，又被即将听到开淼声音的期盼所取代。她太想开淼了。她想，今年，是不是能轮到自己出嫁？

        夏建勋逃出了青莲的视线，步子慢了下来。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去找青莲。但是，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青莲的身影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在他最为苦闷，最为焦虑，最为伤痛的时候，那是他精神上的支柱。唉，这就是缘分吧？或者应该说，这就是没缘分？

        他没有食言，几经周折，找到了开淼，为青莲安排了通话机会。那日，他在医院门口看到青莲和吴先生匆匆走进了陆医生的办公室，自己则不敢上前，而是转身离开了。开淼在东北航校干得不错，他并非没有联系青莲，实则是因为信件丢失了。夏建勋想，应该鼓励青莲去东北读医学院啊，那么两个苦命鸳鸯就终于可以双宿双栖了。

        走在汉口街头，他满身大汗，看到街边的香烟摊子，很想去买一包烟----戒烟很久了，但是今天特别想抽一支。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回到部队招待所，他看到了桌子上的简报，动员干部参加西南剿匪。

        夏建勋当下做了决定，去西南，重新拿起枪参加战斗。他希望在热血和战火的洗礼中，能够学会遗忘，能够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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