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3日，超载乘客的江亚轮在上海十六铺3号码头启航，之后在微风中缓慢地驶向吴淞口。这艘由招商局运营，日本制造的客货轮，设备先进、外观皆极为精良，已经在上海和宁波之间安全往返了800多次，超载的情形大家也司空见惯。

        晚上6:45分，正当甲板上的旅客看着大上海的陆地在傍晚最后一缕霞光里消失的时候，右舷后部传来巨响，电报室发生爆炸，船体剧烈震荡摇摆，随即下沉。在人们惊恐万状的呼喊声里，巨大的轮船迅速被黑暗的江水吞没。

        这个中国百年来的最大海难，至今原因为谜：有的说是超载触礁，有的说是被鱼雷击中，有的说是为了掩盖偷运白银而被放置了定时炸弹，有的说是以为蒋经国会搭乘此次航班而搞的刺杀，有的说是被国民党飞机空中掉弹击中，有的说是共产党为了扰乱人心而设局...... 不管怎样，对于那些逝去的三千多生命和他们痛苦不堪的家人来讲，结果都是一样的。

        Dusty那天放下章文岱的电话，笑着和碧芝转达了父亲的问候和嘱托。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他看着碧芝在影楼顶层的小小公寓里忙着准备晚餐，心里柔软一片。他从身后环抱着碧芝，在她手臂上敲击：做什么好吃的？

        碧芝没有转身，扬起左手攀住Dusty的脖子，在他脸颊上敲击到：煎猪排，奶油白菜，还有楼下面包房新出炉的法棍面包。

        Dusty：今晚我不走了行吗？吃了你的美食，我会跑不动的。

        碧芝：没你睡觉的地方。

        Dusty：我睡客厅地上。不吵你。

        碧芝：那，你不许调皮。

        Dusty：保证。

        碧芝笑了，把头靠在Dusty身上，任他调皮地亲吻自己的头发。

        往后余生，Dusty多次回想起睡在碧芝客厅地板上的那一夜，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调皮”。如果他“调皮”了，碧芝也许不会生气。这样他们的那一夜，会是多么纯粹的美好。还不知道父母双亡的碧芝，可以全心享受他的爱意。只可惜，那时候，他把碧芝的选择放在了第一位。还有几天，他告诉自己，碧芝就会答应做自己的新娘了。

        第二天一大早，碧芝起床去买早点，买当日的报纸，回家摆在小咖啡桌上。看着她心爱的男人睡眼朦胧，顶着乱蓬蓬的金发，坐在客厅地板上笑，碧芝的心如冬日暖阳一样温情脉脉。待Dusty洗漱完毕，他们一起吃菠萝油、叉烧包，喝着香浓的咖啡，眼睛交流着彼此的爱意。然后Dusty起身去收拾盘碗，碧芝则拿起来早报。

        “咣当”一声，站在水槽前的Dusty猛然转身，看见碧芝晕倒在地......

        海难当日几百人获救，三天之后，打捞起千余尸体和残肢，其余旅客失踪。Dusty陪着几近虚脱的碧芝在臭气熏天、面目狰狞的尸体中寻找亲人，日日无果，日日期待新的通告。看着碧芝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好不容易入睡却泪痕满面的样子，Dusty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那无法以言语表达痛楚的爱人，也许，那痛楚根本无以言表。他只能尽一切可能攥着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为她提供一个埋头哭泣的怀抱。

        搜寻，等待，登报......能做的都做了。Dusty跑去同济告知乔教授这个悲剧，希望他们通过组织能找到碧萱。几周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碧芝放弃了希望。而碧萱的杳无音讯让她愁肠百结。这世界上，现如今，只有Dusty可以相依为命了。

        Dusty送碧芝回到余姚，为父母买墓地，建了一个衣冠冢。Dusty有公务在身，先行回香港，而碧芝则在余姚戴孝处理资产。父母走了，年轻的碧芝虽然很有头脑，但和周围急于分一杯羹的亲戚周旋，还是感到人单势孤，力不从心。她斗不过处心积虑的算计，躲不了居心叵测的陷害，看不透两面三刀的世故，逃不掉作茧自缚的规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捆绑手脚丢在冰冷的海水里，无声无光，听不见生命的呼唤，看不到拯救的方舟。父母溺水而亡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战火将至，人情尤为淡薄，没有依靠可以让她稍作喘息。唯有在佛寺里跪拜于菩萨前，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一月底，春节前的几天，Dusty终于可以抽身来到余姚。他要接碧芝回香港。下了长途车，他风尘仆仆赶去碧芝家的老宅，却被告知碧芝去了龙泉寺修课吃素还愿。

        Dusty找了马车，起身去龙泉寺接碧芝。雪下得不小，道路开始难走了。可是马蹄子在青石板上笃定的踩踏声，在周遭的寂静里是那么的安稳人心。余姚古镇，在薄薄白雪之中呈现出特别的古朴和温情。白墙黑瓦，青山拱桥，让Dusty觉得像是中式的童话世界一样。待他走到了龙泉寺高高的山门前，看见庭院香炉青烟袅袅，听见僧人低沉的吟诵，忽然明白碧芝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观音殿上，碧芝黑色的斗篷铺陈在蒲团之上，她黑色的秀发在领口白色的狐毛衬托下显得更是如乌云一般深不可测。她安静而挺直地合掌于观音像前，闭着眼睛，面容虔诚而沉静。

        好像是感知Dusty的目光一样，碧芝回过来头，冲Dusty温柔一笑，招呼他过去在身边的另一个蒲团跪下。

        这是Dusty第一次进入神殿，也是第一次跪拜菩萨，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父母是基督教徒，可是他自认为不是。但是，在他生命里有很多无助的时候，会在心里祈祷神的垂爱和引领。所以此刻，他完全理解碧芝的心情。他随着碧芝的动作，一起给观音娘娘磕头。心里说：女神，请你保佑我心爱的女人，我未来的妻子，能够坚强地度过难关；也请你保佑我们这辈子能平安相守，深爱到老。然后他学着碧芝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接着祈祷：愿战火终止，世界和平。请赐予他们平静的后半生。同时他也发誓要一辈子对碧芝好，不让她再次伤心难过。

        看着人高马大的Dusty在身边认真祭拜，碧芝千疮百孔的内心，第一次涌动着温情。只可惜，父母没能亲手把她交给这个人，没能看到他们喜结连理，子孙满堂......

        碧芝站了起来，伸手拉起Dusty，出了观音殿的门。她去功德箱捐了款，换了两条祈福的红丝带，和Dusty一起系到了一棵菩提树上。

        微风之中，千百条红色的丝带在纷飞的落雪中温柔起舞，对菩萨叨念着一个个独特的祈求。Dusty和碧芝都相信，那些不同人的祈祷里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和平。

        把碧芝搂进怀里，Dusty看着她素净的面庞更加消瘦了，显得眼睛特别深邃哀怨。佛寺肃穆的气氛让他不敢逾矩，只是让碧芝贴紧他的胸膛。

        他在碧芝背后敲打密码：咱们回家吧？回香港，我们自己的家？

        碧芝则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回应到：好。你别离开我。

        Dusty：永远不会。

        两个人坐上马车回镇子。他们相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碧芝敲击Dusty冰冷的手背道：你看这漫天大雪，像不像春天的飘絮？

        Dusty点了点头，亲了亲碧芝冻红的脸颊。

        碧芝：一朵朵雪花，像那一朵朵飞絮，并不是随风一下子飘走的。她会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然后忽然一下子，就轻身翻转而去，一定是等到了和她有缘的另一朵柳絮，一起飞走了吧。你说，值得等吗？

        她忽闪着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轻语”。

        Dusty：值得。就像我等你，等了二十几年，特别值得。        

        大年初一，两个人回到了香港。碧芝默默地投入到影楼的工作中。Dusty在工作之余也尽量过去帮忙。生意几经起落，终于在三个月之后有所稳定。

        这一段时间，碧芝从小公馆的女画家的公寓搬了出来。开始的时候她还是蜗居在影楼上面的斗室。后来Dusty提议，两个人一起租一个离影楼不远的地方住。这样方便他们照顾彼此。

        碧芝服丧，无心和Dusty一步跨入新的关系，她犹豫了。Dusty在纸上郑重地写到：我只是你的室友，直到你准备好的那一天。于是碧芝点了点头。两个人开始找房子，搬家。四月份的一天，他们终于开始了新公寓的生活。

        刚刚落脚，Dusty就接到了Tom打来的电话：“任务紧急，命令你明天火速去上海-----乔教授打电话给领事馆说事发突然，非你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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