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倒不是指事业和金钱,那些东西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了。活到快五十岁,我早就见过一堆事业有成,家财万贯的不幸福的人。我在乎的是情投意合的伴侣,乖巧懂事的孩子,慈爱健康的父母。如今,我常常想,为什么自己可以如此幸运呢?尤其是每年的情人节,当我一大早看到桌子上的鲜花和蛋糕的时候,就会在丈夫的怀抱里这么问自己:为什么?
前年的时候,我想明白了。那都是因为,我曾经看见了爱情------ 在我八岁的时候。
我四岁那年,爸爸把妈妈和我从广东老家接来美国。本以为终于团聚的一家人可以相依为命,好好过日子了,可是还没等到我和那个据说是我爸爸的男人熟悉起来,他就翻脸变成了我们的噩梦。他脾气暴躁,和妈妈大声争吵,最终在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后动手打妈妈。邻居报警,爸爸被抓起来。他放出来之后安静了一阵子,但很快夜不归宿。妈妈说为了身份要再忍忍。于是忍到了有身份,我们就离开了爸爸,来到了旧金山。他们离婚了。
那一年,妈妈才二十九岁,在我眼里,还年轻美丽。她先是在远房亲戚家开的成衣厂做工。他们家的生意破产后,妈妈就带着我住在一个老太太家的车库姻亲里,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白天她有时候还去超市打一份散工。
年轻女人带着个小女孩讨生活,让她时时处于紧张戒备的状态。她总是告诫我说:“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我通常都很听妈妈的话,一来我就是个天生乖巧的女孩;二来我怕妈妈不高兴-----她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她不高兴;三来,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陌生人里面坏蛋的比例比较高,这一点,根据我七八岁的人生经验是可以推理出来的。
然而,我还是和陌生人说话了。不过,他不是标准的陌生人,我生病发烧去急诊室的时候见过他。虽然他那时候戴着个大口罩,但是他乱蓬蓬的头发和黑眉毛黑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医院里的中国人不多,所以我多看了他几眼。他给我打针,拿玩具给我,和我讲蹩脚的中文,他的眼睛会笑。
于是,当他在地铁上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一眼认出了他,开心地问:“你是那个医生?”
他笑着点点头:“现在还不算是医生,不过就快了。我还是医学院的学生。”
妈妈听到我和陌生人说话,侧过头瞟了一眼,握紧了一下我的手。于是我向妈妈身边挪了挪,不再去理他了。
但是,我借着靠在妈妈胳膊上的机会,转头偷偷看他。头发还是那么乱蓬蓬,眉眼还是那么深刻,鼻子嘴巴也长得不错,下巴不完美,显得有点倔。他塞着耳机,腿上放着个破旧的帆布双肩包。
发现我偷看他,他侧过头笑笑。那种安定人心的笑让我觉得很舒服。见我盯着他手里的小卡带机,他摘掉耳机问:“你想听歌吗?”
妈妈的胳膊动了一下,我于是摇摇头。我看见他抬头看妈妈,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光亮,瞬间爆裂。我忍不住也去看妈妈,她则扭头看窗外,但是我能发现她嘴角有一丝特别的东西,好像是早餐加糖咖啡的一丝残留。
自打那天起,我们经常在地铁上遇见他。很多时候,他会坐在我身边。
“你的小书包很漂亮啊。”我们的聊天经常是由他开始。
我会特别小心妈妈的动静。如果没动静,我就接话茬:“嗯,这个是最流行的卡通人物啦!”
“你在附近上小学?”
妈妈的手抖了一下,我就不说话。但是,不回答人家的问题总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反问:“你在附近上大学?”
他咧开嘴笑:“对,上医学院。我快毕业了。”
“你毕业就会在那家医院当医生了吧?”我接着问。我发现要是我只问问题的话,我妈妈都没意见。
“嗯,没有那么快。我先要做几年住院医生。”
“住在医院里吗?那是不是我每次去医院都能见到你呢?”我以前还真不知道有医生住在医院不回家呢。
“我也许会去外州呢。”他略带遗憾地回答。
“那你住好院,还回来吗?”
“也许吧。”他笑了。
妈妈身体微微一抖,我滚动眼珠子,看见她扭头冲着窗外,居然也笑了。再一滚眼珠子,我看见他的眼光随着妈妈的笑也开了花。
随着我们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们的话题有所深入。比如,我会问:“为啥你说的中文那么奇怪啊?”
妈妈的呼吸似乎断了节奏,好像也在专心等答案。
他点点头:“你很厉害啊,观察能力很强。我嘛,是个ABC。”
“乜?妈咪,什么是ABC?”我忍不住问。
妈妈转头看我,目光顺着就挑到了他的脸上,然后瞬间脸色有点泛红,随即笑了笑,没理我。
他告诉我什么是ABC,然后夸我是双语人才。我好得意。
一次,地铁从地下钻到地面成为轻轨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外面居然大雨滂沱。我和妈妈都没带伞,一下车就缩在街边的巴士站看着乌云翻滚,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他跑了过来,递给我一把大伞。
“你?提前下车了?”我诧异地问。
“快回家吧。”他说完瞥了一眼妈妈,转身跑开了。
妈妈接过来那把显然是刚刚买的大雨伞,看着他隐没在青色雨丝里的身影,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眼里也快下雨了。
自从认识他,我觉得我们好幸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每天上车下车、赶来赶去的忙碌中,有了第一个朋友。不过很快,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我们照顾的老太太家来了个陌生男人,据说是老太太的远房亲戚。他开始对妈妈不礼貌,发展到动手动脚。妈妈吓坏了,连夜和我搬了出去。先是在我们亲戚家寄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找了别的工作和住处。
妈妈对她的亲戚哭诉,那个老女人就会说:“你还算运气好,没出事。”
我同意,我们没什么特别的“损失”,除了一点:我们再也不坐那趟地铁了,也就再也没见到那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们来旧金山四年多了,我小学毕业了,妈妈上的护理学校也毕业了,她成了一名护士。我们自己租了个像样的房子,开始了稳定的生活。妈妈买了车,我们几乎再也不坐地铁了。而我很怀念那段时间和那个“陌生人”在地铁上谈话的时光。
就在我以为他成为永久记忆的时候,我们在妈妈工作的医院停车场碰见了他。他也不坐地铁了,而是自己开着一辆小破车来上班。
几年不见,他变化不大。嗯,要说变化嘛,就是头发梳理得干净整齐,身上的衣服也像模像样的。他看见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没来得及为久别重逢欢呼,就发现他惊喜的目光是冲着妈妈的。这次,妈妈没有把头别开,而是热烈地迎向他眼睛里的呼唤。那时候,我有十二三岁了吧?我比几年前懂了更多的东西。我认为,我在他们的目光里,看见了爱情。
对,就是书本里和电影里的那种激荡人心的东西---- 爱情。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它。
你们猜对了,那个男人和妈妈很快开始甜蜜的约会,并且在当年就成了我的继父。我们不富有----妈妈总是揶揄他有天文数字的学贷,所以要委身于她,但是我们生活得很坦然,很平静,也很快乐。
在那层平静下面,我能看到他们彼此之间的热度一如既往------直到快四十年后的今天。那种热度,那种温暖,对我的人生观和爱情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今我年近半百,自己的孩子们都体验过了恋爱的滋味。我相信,他们在我和他们父亲身上,也看到了爱情的模样。
每天早餐桌上快速的亲吻,开车途中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脸颊,一家人挤在小厨房做圣诞大餐时还不忘了见缝插针的拥抱,争执当中夹杂的信任和安慰,生气时默默的温存和关心,分隔两地无形的思念和祝福......点点滴滴的爱情,滋润着渐渐老去的我们,也滋养着天天茁壮成长的孩子们。
我们三代人,不刻意追求富贵,不奢望成名和地位,我们是普通人。但是,爱情一直在我们身边,带给我们看不见的安全盾牌。
也有朋友“警告”过我,说:“别太得意,将来没了看你怎么办”?
我要说,爱情这东西不像是金钱,来来去去一场空。爱情会在生命里留下美好的味道和温暖,哪怕终究会消失,它来过的痕迹,也许日久弥新。它带来的生命的力量,也许会帮我们度过一个个难关。我们曾经看见过,曾经相信过,曾经被滋养过,就不枉此生。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一年,我在地铁上,在一个陌生人身边,初次看见的爱情。
(临摹几米The Sound of Colors, 里面加了我自己小说中三个人物。向几米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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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图文,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不过以前中国的一些观念(有的也是女人自己看不起自己),真的让人无语。
说起离异带娃的中年妇女,还真的必须找“上面这个群体”的男人了。因为这些人不歧视,看人会看到内在。(这里省去一句脏话)的老中男人,无论学问多大,整天就知道盯着年轻大波无脑的“妹子”,离异带娃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渣都不如——一群土鳖!
我要说,爱情这东西不像是金钱,来来去去一场空。爱情会在生命里留下美好的味道和温暖,哪怕终究会消失,它来过的痕迹,也许日久弥新。它带来的生命的力量,也许会帮我们度过一个个难关。我们曾经看见过,曾经相信过,曾经被滋养过,就不枉此生。————大顶这段人生感悟。可可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