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急。一晃一年过去了，青莲十七岁，擎坤十六岁，最小的青竹也有十二岁了。吴凤珍三十六了，丈夫一走六年无音信，凤珍早就不把自己当女人了。她默默地承担着家事，暗暗感叹自己的不幸，缓缓地隐藏起所有的渴望。她告诉自己：这辈子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不容易了。马口镇的亲戚，都不知道人还全不全。兵荒马乱，不敢有太多念想。她就是看着青莲觉得可怜。

        想到自己在青莲这个年纪，是待嫁闺中的女儿，父母双全，恩宠有加。虽然不富裕，可是挺太平。自己能够嫁到汉口，也是乡里风光一时的佳话。凤珍曾经羡慕青莲能够在大城市长大，见识多，学问广，将来一定觅得好夫婿。如今她觉得可怜青莲。要是战事一直这样下去，青莲岂不是要一直困在大山里了？

        按乡下算虚岁，青莲是妥妥的二九芳龄。本以为可以许给吴家开淼，可那孩子却远走他乡，没了消息。难道青莲也和自己一样的苦命吗？

        凤珍在河边搓洗着衣服，抬眼看到不远处低头洗衣的青莲，心中尽是疼爱。青莲太瘦了，个子也小小的，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的样子。不过青莲的脾性一如既往的倔强，有主意，比起她那个弟弟啊，不知道要成熟多少。

        正想着弟弟，擎坤就和春伢从树林里跑了过来，两人手里拎着一只野兔子，脸上又是土又是汗，一条条的灰泥。两个孩子脸色红润，眼睛发亮，扑到河边一通猛饮。

        “哎，么喝生水啊。要肚子痛的。”青莲叫起来。

        “大姐，男伢无所谓的。”擎坤说着咧开嘴笑了。

        吃的东西都差不多，擎坤就猛长个子，如今是家里最高大的一个了。何耀武看着日渐英武的擎坤也犯愁。这个孩子越来越像山里土生土长的春伢了。学问荒废不说，大城市的生活习惯也慢慢被山野村民的习性所取代。唉，作孽啊......何家一代不如一代。

        青莲最不喜欢人家说男女有别。自从初潮之后，青莲对女孩子每个月又痛又不方便的特质深恶痛绝。舅爹爹说过，男女都一样，可是现在发现，真的不一样。单单从体能上来讲，她看着擎坤就嫉妒得紧。舅爹爹还说过，青莲将来能上医学院，能当外科医生。可是这大山，这战火中安全的屏障，也屏蔽了所有的希望。

        村子里的蒋婆婆已经来过家里几次了，开始是拐弯抹角地，后来是口沫横飞地劝说何耀武考虑青莲的婚事。她极力推荐的是人高马大，成天和擎坤混在一起的春伢。

        “你们看看那伢，个头高，力气大，能做农活，能上山打猎，人也老实，亏不了你们青莲的。”蒋婆婆拉着凤珍的手说。

        “唉，青莲生得矮小，我看再等等吧。”何耀武不能想象把青莲嫁给山里人。他看上的是开淼啊。

        “女伢等不起啊。十八岁，正是好年纪。今年出嫁，明年就能抱娃了。你们四代同堂，多福气啊。”蒋婆婆劝说道：“青莲这么好看，你看看那眼睛，那糯米一样的牙齿，你们要是不满意春伢，我给你们找更好的。”

        青莲在旁边的屋子里听到，就一口气跑出门，跑到大岩石平台上看着大山，想着开淼。舅爹爹他们走了这么久，了无音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安全到了重庆。开淼有机会去学开飞机吗？比尔的伤全好了吧？他是不是又可以在天上和日本飞机战斗了呢？青莲和擎坤曾经把信鸽放飞到根据地，询问有关舅爹爹的情况。回信说“失联”。大家既失望，又担心，更多的是叹气。

        就在青莲以为自己真的要陷在大山一辈子的时候，一股游击队的到来打破了既往的平静。这不是一般的游击队，准确地说，是一队新四军的伤病员和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一个领导。

        被称为陆医生的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秃了，瘦瘦的，夹在鼻梁上的眼镜把他那带着血丝的眼睛放得更大。眼镜片厚厚的，眼镜腿贴着胶布。他的护士，也是他的太太，被大家称为罗大姐，有点虚胖的脸上总是笑容满满。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却很年轻，估计才二十四五岁，白白净净，机敏干练，人称夏指导员。他的穿着虽然也是布丁摞布丁，但是干净整洁也合身，倒是让青莲想起来穿着毛料西服的费先生。

        伤病员有七八个，有的伤不太重，自己走；有的则是躺在驴车上被拉过来的。夏指导员对村民说：“抗战越来越艰苦。我们的部队人员伤亡很大。这些战士都是为了打击日寇，奋不顾身受的伤。希望能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修养，尽快归队，继续战斗。我们只需要两间空房，绝对不打扰百姓正常生活。”

        吴先生一个人住了一个院子，就自动让伤病员住进他家。陆医生得知吴先生通医术，特别开心。吴先生觉得自己这样也算是抗日了，自然骄傲。

        村子里的孩子们见到了打日本人的英雄，想起了比尔，更是感到激动和亲切。青莲第一个跑过去，要求帮忙。

        她对罗大姐说：“我有经验，我不怕血，不怕脏，不怕累，就让我跟着你吧？”

        罗大姐看着眼前个子小小的漂亮女孩，心生欢喜，立刻拍板决定：“好啊，你就是我们的卫生员啦！”

        从跟着罗大姐的那天起，青莲又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她天不亮就起床，跑到吴先生院子里起灶火，烧开水，准备一天下来给伤病员换药、洗绷带、用大锅煮水消毒器具。她热情、耐心，同时又十分仔细、轻柔，伤病员见到青莲，觉得伤痛都少了几分。

        夏指导员则带着村子里的青壮年修房铺路，整地垒墙，再组织孩子们学文化，给大家讲战斗故事和共产主义理念。他告诉大家，这个山里的伤病员疗养基地，对前线的新四军有着重要的意义。别看村民没有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对抗，但是大家都是抗日一份子。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了解到，陆医生和罗大姐原本是长沙大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两人没有孩子，一起投身革命。而夏指导员则是武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难怪他显得那么有教养，举手投足都充满了感染力。尤其是当他教孩子们唱革命歌曲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的热情和力量，青莲看了不由得惊讶。虽然他的眉眼远远没有费先生那么英俊，可是他的气质和费先生真的很像，而且比费先生更坦率、更朴实、更坚定。

        蒋婆婆很快又拉着吴凤珍说：“你看看那个夏领导怎么样？我问过了，从没娶亲。和青莲是不是很般配呀？而且啊，我悄悄合了他们的八字。好极了！可以白头到老的。以后打走了日本人，夏领导也许就是当官的啦。青莲就是官太太，你们家就烧高香喽。我就是先问问你们的意思，还没敢跟人家夏领导说呢。”

        这次吴凤珍没有说话。何耀武听了她们嘀咕，心里也活泛了。开淼是不错，可是夏领导似乎更有一种保护力。青莲自己当然感觉到了周围人的想法。她不禁问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也坐在岩石上问大山，应该怎么想啊？

        开淼，一旦想起他，青莲的心就酸酸楚楚的。而夏指导员呢，带给青莲的就是一种崇敬感。青莲虽然还没有实打实地谈过恋爱，但是她明白，这两种感觉不一样。

        她要等开淼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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